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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位“同好”,很荣幸和大家有机会见面。我不称诸位为“同学”而称“同好”,寄托了我的一个想法:“同学”只是一个事实性的描述,说明大家在一块儿学习这个事实;“同好”则不同,有感情色彩在里面。既然诸位今天能来听这种有学究气的报告,我相信诸位是对学问有嗜好的。做学问有了爱好、嗜好,才能登堂入室,进入一种境界:一种执著、专注、心无旁骛、欲罢不能的状态。现在我们回到正题。我今天给大家讲的题目,叫做“整体历史视野中的中国与希腊罗马世界”,为了使意思更清楚,我加了一个副标题——“汉唐时期文化交流的几个典例”。为什么要加上一个累赘的修饰词“整体历史视野”呢?大家知道,很长时期以来,我们的历史研究和教学是分两块儿进行的,一块儿是“中国史”,一块儿是“世界史”,这个“世界史”实际上相当于“外国史”。这种划分造成一个问题,就是治国学的人很少把他的视野往西学上扩展,治西学的人很少花精力去关心国学。由此造成的一个不好的结果,是这两个研究方向的学者之间似乎都有一点相互看不起。做国学的人说:“你们学世界史的只是泛泛地用一些二道贩子的材料,做一些不疼不痒的学问,还写什么论文?”相反,做世界史的人觉得:你们做国学的人一天到晚就懂得考证一些个鸡零狗碎的小东西,视野狭隘得很。大家都互相看不起,都不主动把自己的领域扩大一下,结果是研究路子越走越窄。古人说“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十年。”在20世纪下半叶数十年成长起来的学者中,即使在引领风骚的人物中,也很少有人做到“学贯中西,博通古今”。这固然与政治干预有关,但也与学科体系的划分不无关系。
实际上,学问之间并没有那么严密的分野,东学西学皆为人学。以“整体历史视野”研究历史,尤其是各国、各地区交流史,在东西方都有很悠久的传统。比如说,在西方,古希腊历史家希罗多德的著作《希波战争史》,主要讲公元前5世纪上半叶希腊与波斯之间的战争,可是它很详细地叙述了波斯的历史,此外还涉及到埃及、两河流域、黑海地区、地中海以及意大利半岛。希罗多德把他的视野扩展到了当时他所知道的所有区域,试图从一个整体来叙述他所了解这些地区的历史,因为在他的概念当中,这就是一个整体。再看我们中国,司马迁的《史记》,时间跨度很大,地域范围上也很广,不但讲中原,而且还讲朝鲜、越南,特别是《大宛列传》,把视野扩展到中亚地区,甚至连波斯、印度也包括在他的视野中。司马迁的视野也是相当宽的。所以我们说,从古代以来,史家们就试图从一个广阔的范围,即我们讲的整体历史的角度,来观察当时所了解的世界。只不过,由于受到小农经济的封闭性和世界各地交通不发达的影响,在今天看来,这种“整体历史视野”在范围上还是比较狭小的。
真正世界历史意义上的整体历史观,是从15世纪末到16世纪初才产生的。我们知道,这个时期发生了一件重大事件,即欧洲人——严格地说是西欧人——的地理大发现。地理大发现是欧洲人开拓活动范围的一个重大活动,以三个事件为重要标志:一是哥伦布在年到达了美洲,“发现”了美洲,二是达·迦马在年绕过了非洲的好望角直接到达了印度,三是麦哲伦的环球航行。麦哲伦的航行发生在年到年,麦哲伦本人没有完成全部航行,他在菲律宾干预当地的冲突时被杀死了,他的伙伴完成了环球航行。
地理大发现之后,欧洲人的视野已经不再局限于欧洲,开始把他们的目光投向了世界其他部分,开始了大规模的殖民。欧洲人把大量的财富掠夺到了欧洲的同时,也把世界各地的消息带回了欧洲,这样就使得欧洲人的视野大大开阔了。明末清初的时候,由于耶稣会的东来、到达中国,把关于中国的报道寄到欧洲,欧洲人开始听到了很多关于中国的事情。这些报道对欧洲人的思想形成了很大的冲击。中世纪的时候,西方人是相信《圣经》的,可是到了中国以后,发现历史远远不像《圣经》说的那样从基督创世开始,要比它早得多,因此他们的世界观受到冲击,有所改变。到了启蒙运动的时候,人们的历史视野已经是非常开阔了。有一个说法:当伏尔泰(-)坐在巴黎,用中国的瓷器喝着阿拉伯的咖啡的时候,他考虑的问题已经不是仅仅局限于欧洲了。启蒙运动以后,尤其是工业革命以后,欧洲的经济和文化出现了一个大的飞跃,欧洲人自信心大增。欧洲经济的迅速发展,造成欧洲人的文化优越感。这一时期欧洲人的整体世界观,实际上是以“欧洲中心论”为特点的,也就是说,在它的整体历史观中,欧洲是中心,欧洲以外的地区处于次要的附属地位。“欧洲中心论”虽然在以后的历史发展当中受到挑战,遭到一些史家批评,可是没有被动摇和放弃,仍然占据主导地位。
20世纪初发生的第一次世界大战以后,欧洲人的文化自信心受到挫折,大战的发生使他们开始想一个问题:欧洲既然有这么好的文化,这么优秀的文化,为什么发生世界大战这样的灾难?这是一个转折,欧洲人对欧洲文化的信心开始动摇,所以后来有一个“西方的没落”观念的兴起。大家知道斯宾格勒(~)曾经有一本书就叫《西方的没落》。此后欧洲人开始重新考虑欧洲的文化,认为它并不是像欧洲人自己想像的那么完美。二战以后,这个观念就更强了,尤其是一些著名史家如汤因比(~)等,他们的视野对“欧洲中心论”已经形成了强大的冲击。到了今天,“欧洲中心论”或“西方中心论”显然越来越没有市场了。
我讲这么多是想说明,真正意义上的整体历史、整体历史观这两个东西,一个是历史的事实,一个是历史的观念,都是近代的产物,是近代以来才形成的。那么,我们为什么还要说,要把这个观念用来观察古代汉唐时期的中西交流呢?这就涉及到一个问题,我们怎么看待古代的中西交流。近代以后,西方人造成的冲击波是遍及世界的。可是这并不等于说,在近代以前东西方的交流是断绝的,或者说是没有的。不是这样。我打一个很简单的比方,东西方之间的交流,在现代是洪水泛滥,在古代则像涓涓的溪流,规模虽小,但并没有断流。正是古代不间断的涓涓细流才汇成了近代汹涌的洪流。从这个意义上,古代交流在世界交往史上的地位是需要重新审视的。我们需要看到“流”,同时要看到“源”。如果我们看不到“源”,找不到源头的话,很多问题都解释不清楚。这是我们强调整体史观的一个原因。
从整体历史观念看,汉唐中国与希腊罗马世界的交流,主要是通过三条道路。我们不妨看一下地图。这是一幅二世纪欧亚大陆图。我们首先看到的是草原之路。草原之路主要是从我国的河套地区通过戈壁沙漠到达阿尔泰山地区,然后往西通过巴尔喀什湖、咸海、里海,一直到达黑海。黑海沿岸在古代是希腊人的殖民地。这条路主要穿过欧亚草原,所以称为“草原之路”。第二条是从长安——汉代的政治中心——出发,穿过河西走廊,到达敦煌,然后分南北两路通过塔里木盆地,到达疏勒,越过帕米尔高原,穿过伊朗高原,一直到达地中海东岸。狭义上的“丝绸之路”就是指这条从长安到地中海的交通线。第三条从中国南部,现在广东一带出发,沿印支半岛,通过马六甲海峡,到达印度。到达印度以后,一路进入波斯湾,通过波斯湾沿两河流域,往西扩展,另一路进入红海,从红海到达埃及的亚历山大里亚,从埃及通过地中海,将商品扩散到罗马帝国。这三条道路从开辟的时间上讲,北方草原之路为最早,其次是丝绸之路。丝绸之路在中国的经济中心南移之前,也就是唐宋时代以前,发挥着联系中西的主导作用。海路也是很重要的,尤其是在近代。不过,由于中国的政治和经济中心南移比较晚,海路的开辟晚一些。西方向中国的入侵,主要是从海路而来。
在汉唐时代,这三条道路上的交流媒介,主要分三类,一是使节—,国与国之间的使节;二是商旅,做买卖的商人和旅行者;三是宗教人士。以这三种媒介进行的东西方的文化交流,虽然未从根本上改变彼此的历史进程,但在当时的文化发展中是有影响的。由于时间洪流的冲刷,这种文化交流的痕迹,在后来的历史载籍中变得越来越幽晦不明,难以洞悉了。只有借助于“整体历史视野”所展现的光明,我们才可能发幽探微,窥见历史的本相。
这里要说明一下,我今天讲的中国与跟希腊罗马世界的交流,主要是讲希腊罗马世界文化向东方的流传。为什么做这个选择呢?主要是考虑到历史资料问题。我们知道,中国的史学是非常发达的,典籍记载繁多且详细,我们可以从中提炼出很多过去忽视的历史事实来。以希腊罗马典籍资料来研究中国文化的西被,可以留待日后进行。
文章来源:《清华历史讲堂》
典例一:使节与希腊罗马神话传说的传播我们知道,汉唐时代是中国向西部扩展的一个重要时期。西汉时,张骞于公元前年、年两次出使西域,目的是联合西域各国来夹击匈奴。他的出使被司马迁称为“凿空”,意思是开通了东西方的交通。这是一个很重要的历史事件。东汉时,班超经营西域三十年,巩固了张骞开通西域的成果,维护了东西方的交流。从明帝永平十六年到和帝永元六年,即从公元73年到公元94年,班超利用西域各国的力量,把匈奴势力逐出了塔里木盆地,将塔里木盆地南北两缘全部控制在他的手下。在统治西域的这三十多年当中,他做了一件对东西交通影响很大的事,这就是派部下甘英出使大秦。
甘英出使大秦这件事,《后汉书·西域传》这样记载其经过:
和帝永元九年,都护班超遣甘英使大秦。抵条支。临大海欲度,而安息西界船人谓英曰:“海水广大,往来者逢善风,三月乃得度。若遇迟风,亦有二岁者,故入海者皆賫三岁粮。海中善使人思土恋慕,数有死亡者。”英闻之乃止。
这个记载看起来很简单,大意是说,公元97年(和帝永元九年),甘英受班超的派遣,到达了安息西界,就是现在的波斯西部边界,到了一个大海边上,就停下了。在这里,与安息西界的船人即船工,有一段对话,听了船工的话以后就回来了,没有再继续前行。这个材料很多研究中国古史的人都见过,可是都没有进行仔细研究,发掘出其中包含的历史信息。
首先一个问题是“大秦”。“大秦”这个名称,是甘英以后才用来称呼罗马帝国的。它指的具体范围,在很多情况下,是地中海的东部地区,以幼发拉底河为界。“大秦”名称的由来,有很多说法。中国史书上有的地方讲,是因为这个帝国的人身材高大,跟中国人差不多,才称为“大秦”。等等。不过,较合理的解释是,这个名称可能来自波斯语,因为甘英是从讲波斯语的船工那里听到它;波斯语中Dasina,意思是“左”,“左”也就是西,指位于波斯的西方的罗马帝国,波斯船员以Dasina称罗马帝国,相当于我们中国人以“泰西”称欧洲。
第二,我们要搞清楚的,是这个“临大海欲度”的“大海”。这里的“大海”指的是什么?过去有人考证它是咸海、里海,还有的人说是黑海,或者是地中海。我们看一下地图。里海和黑海的说法不合适,现在基本上没有人坚持了;现在人们讨论的主要是地中海还是波斯湾这两种说法。我的看法,应是波斯湾而不是地中海。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甘英到达了波斯西界的“条支”后,就没有再往前走。如果是抵达了地中海的话,就已经是抵达罗马帝国的领土了。波斯西界只能是幼发拉底河以东地区,只能是波斯湾地区。
第三是“条支”。“条支”有的时候也写作“条枝”。“条支”这个词来自于Antiochia的后半部即tiochi(a),是由“Antiochia”脱落前面的“an”音形成的,tiochi(a)就是“条支”。“条支”到底是在哪里?“条支”有两个,一个是安条克,在现在的叙利亚境内,另一个是在波斯湾的湾头。波斯湾头的安条克是在塞琉古帝国时期建立的,它位于幼发拉底河和底格里斯河的交汇处,是交通便利的商品集散地,最初以Charax(Kerecène)见称,公元前4世纪末亚历山大东侵的时候占领此地,建立亚历山大城(Alexandria),后来被洪水冲毁。塞琉古帝国时期,安条克斯四世(AntiochusIV,-)在这里重建此城,以他的名字来命名,叫Antiochia,这个城的建成大约是在公元前年。公元前年前后,一位叫Spasinu的阿拉伯酋长占领次此地,又被称作Charax-Spasinu,不久被安息帝国征服,成为安息附属国。我前面讲过,甘英所到的这个地方,并不是罗马境内,而是“安息西界”即安息帝国的西部边境,所以说这个“条支”应是波斯湾湾头的这个“条支”。
最重要的,是我们现在要讲的一个问题,就是波斯船人对甘英说的这段话:“海水广大,往来者逢善风,三月乃得度。若遇迟风,亦有二岁者,故入海者皆賫三岁粮”,这是描写海上行程的艰难;最不可解的是下面这句话:“海中善使人思土恋慕,数有死亡者。”甘英听到这段话之后就没有再前进,就回来了。这里隐藏着一个问题,就是这个船员为什么要说这个话?我们知道,波斯人长期垄断丝绸之路上的贸易,获得了很大的利润。如果东方的中国——丝绸供应商——与西方的消费者罗马建立了直接联系,对中间的波斯中介者是不利的。所以波斯人要吓唬甘英,不愿意他继续前行。
关于“海中善使人思土恋慕,数有死亡者”这句话,大多数学者理解为:“海中旅行会使人怀念家乡,以致死亡,想死了。”[2]我觉得这样的解释不合情理,我们知道,甘英是在异国他乡旅行,想念家乡是他时时刻刻都有的一种感情,他怎么会怕思念家乡呢?波斯人既然想阻止甘英前进,也不可能说这样的话吓唬甘英。所以,我认为其中应有别的意思。
有了这个怀疑之后,我们来看另一个记载。《晋书·四夷传》的记载在来源上可能与《后汉书》不同,记载有差别:
汉时都护班超遣甘英使其(大秦)国。入海,(安息)船人曰:“海中有思慕之物,往者莫不悲怀。若汉使不恋父母妻子者可入。”英不能渡。
请大家注意这个细微的差别。第一,它略去了海上航行三个月到两年的经历,不提了,可见在《晋书》作者的心目中,这一点并不是最重要的。第二,与《后汉书·西域传》“海中善使人思土恋慕”相对应的,是“海中有思慕之物”,可见,“海中善使人思土恋慕”,是因为“海中有思慕之物”;与“数有死亡者”相对应的是“往者莫不悲怀”;《晋书》增加“若汉使不恋父母妻子者可入”一语,是对《后汉书》“数有死亡者”说法的补充。我们把这两段材料合起来加以解释的话,可以得到一个比较完整的意思,就是说,海里面有一个东西会使人恋慕,以致引起忧伤悲怀,会使你死亡,会使你死在那个土地上,如果你不怕、不怀恋父母妻子儿女的话,那么你可以前往。我们知道,中国人遵从“父母在,不远游”的古训,客死他乡是一个大忌,是非常可怕的事情。我认为,这对甘英来说应该是一个震动较大的事。
这里有一个问题,这段话是什么意思呢?或者说,它背后包含了什么东西呢?要对这个问题有个明确的理解的话,我们不妨还是回到原始资料上来。我们看,《后汉书》记载同一件事情的时候,说,“(永元)九年,班超遣掾甘英临西海而还,皆前世所不至,《山经》所未详,莫不备其风土,传其珍怪焉。”这里值得注意的是这个“传其珍怪”。从字面上讲,“珍”就是山珍海宝,所谓的宝贝、宝物;“怪”指什么呢?就是作者不相信的东西,如一些奇怪事物、怪异故事。波斯船人对甘英讲的这番话,会不会是这么一个怪异故事?很有可能。
按照这个假设,甘英从波斯人那里听到的怪异故事,从内容上肯定要多于《后汉书》的记载。我们知道中国的文字,表达力是非常强的,它记载的是主要情节,概括力极大。因此,可以肯定,“海中有思慕之物,数有死亡者”应是甘英听到的故事的主要情节。如此,我们就可以推测一下,这个故事是一个什么故事。
因为讲故事者是波斯船员,从他的船员身份,我们可以断定,肯定是海上船员熟悉的故事。从起源上,这个故事有两种可能,一种可能是来自于波斯,因为讲述者是波斯船员,熟悉波斯的文化,可是我们在波斯的神话当中找不到相应的故事;另一个呢?有可能来自希腊罗马传说。我们知道,波斯人对希腊罗马文化,尤其是它的神话传说,是不陌生的。希波战争的时候,这两个国家曾经是敌对者,但两国的文化交流仍然存在;亚历山大东侵的时候,把整个波斯征服了,优美的希腊神话和戏剧甚至流传到中亚,并在巴克特里亚(大夏)保存下来。整个波斯国对希腊文化并不陌生。
因为有这种可能,我们可以考虑这个故事是否与希腊神话有关。我们发现,这个故事与希腊神话中的海妖(即塞壬Sirens)故事完全吻合。希腊神话当中的海妖故事,有几个版本,其中最早、流传最广的一个版本,出现在著名的《荷马史诗》中。《荷马史诗》,根据现在的看法,作于公元前9-前8世纪。《荷马史诗》有两部书,一部是《伊利亚特》,讲希腊联军攻打特洛伊的故事,一部就讲奥德赛,主要讲希腊联军在攻克特洛伊之后奥德赛回国途中的一些经历,其中就讲到海妖故事。奥德赛和他的同伴将路过海妖岛,巫师对奥德赛说了一段话,其中就讲到海妖故事。他说:
现在请你听我吩咐,神明会让你记住它们。你首先将会见到塞壬们,她们迷惑所有来到她们那里的过往行人。要是有人冒昧地靠近她们,聆听塞壬们的优美歌声,他便永远不可能返回家园,欣悦妻子和年幼的孩子们。
这里似乎就是中国记载中的“若不恋父母妻子者可入”的意思。中国的记载中加了个“父母”,为什么?这个大家很容易理解,中国人敬老,“父母在,不远游”,所以加上了这个成分。传说接下来讲:
塞壬们会用嘹亮的歌声把他迷惑,她们坐在绿茵间,周围是腐烂的尸体和大堆骨骸,还有风干萎缩的人皮。
这就是《奥德赛》描述的情况。整个故事的基本内容,概括起来就是,航海者靠近塞壬,听到塞壬的歌声以后,就会被它迷惑,引起伤感,以致死亡。尸体和大堆骨骸的存在说明,已有不少航海者死于海妖的歌声。奥德赛路过海妖岛时对付海妖的办法是,命令手下士兵把他本人绑在桅杆上,不能动,可以听,他的同伴全部用蜡把耳朵堵起来,拼命地划桨,于是,划桨的人听不到,听到的人没有自由,可以指挥。这样,奥德赛得同伴抵御住了海妖们的歌声的诱惑,将船驶过海妖岛活了下来。[3]我们不妨看一下表现这个故事的图像。这个陶器在希腊是非常有名的出土文物了。它表现的故事非常清楚,奥德赛被绑在桅杆上,还有塞壬海妖——人头鸟身的动物,还有船员们在奋力划船。整个故事在画面上表达得很清楚。
另一个版本将海妖与俄耳浦斯联系起来。俄耳浦斯是阿尔古斯的英雄,曾经与他的伙伴到北海取金羊皮,他回来的时候,也是路过海妖岛。俄尔浦斯本身是一个乐师,非常善于演奏音乐或歌唱。他回来的时候路过海妖岛时,他采取的办法是让划桨的同伴们听他演奏音乐,奏出的音乐比海妖的歌声更高昂,所以同伴们没有注意到海妖的歌声,安全划过了海妖岛。
到了现在,海妖故事又有新的版本了。我们不妨看一看现代油画中表现的奥德赛和海妖们的故事。这幅油画把塞壬变成裸体美女了。总之,海妖故事的版本很多,还有其他一些版本,我们就不讲了。不管怎么说,它整个的故事情节就是海中的海妖使人思土恋慕,人们受其诱惑而死在那里。这个故事在罗马人征服希腊以后,被罗马人吸收了,罗马人借助国家的力量,把它传播到其他地方,成为欧洲文学遗产的一部分。德国著名诗人海涅(-)的诗歌《罗雷莱》这样写海妖故事:
不知是什么道理,我是这样的忧愁。一段古老的神话,老萦系在我的心头。莱茵河静静地流着,暮色昏暗,微风清凉。在傍晚的斜阳里,山峰闪耀着霞光。一位绝色的女郎,神奇地坐在山顶上。她梳着金黄的秀发,金首饰发出金光。她一面用金梳梳头,一面送出了歌声。那调子非常奇妙,而且非常感人。坐在小船里的船夫,勾引起无限忧伤。他不看前面的暗礁,他只向着高处仰望。我想那小舟和舟子,结局都在波中葬身。这是罗雷莱女妖,用她的歌声造成。
我们看到,这首诗所讲故事的情节与《后汉书》中的记载是完全吻合的:女妖用歌声吸引别人,引起别人的悲怀忧伤,以致死亡。但其中也有差别:德国不是希腊那样的海洋国家,所以在海涅的诗中,女妖演变成了山岩之神,并与莱茵河联系起来。这种变化完全符合文化传播的一般规律:一个故事的传播从一地到另一地的时候,都有一些微小的变化,但主要情节不会改变。
我们知道,古往今来的神话传说,都是通过民间流传,比如说,我们看到的西游记的很多传说本来源于印度,它们传入中国后都不见于正史,却见于民间传说。有意思的是,这个海妖故事,通过中国使节之口传到中国,却被中国史书记载了下来。从这个事例中我们看到,古典记载中的很多材料,换一个视角,放到一个更宽阔的视野当中来观察,可以发现和挖掘出很多的信息。这就是我们为什么强调要有整体历史观念、整体历史视野的原因。
典例二:商旅与希腊拜占庭民间传说的传播我们知道,拜占庭帝国是罗马的东部领土。年,罗马帝国的皇帝君士坦丁大帝,把首都从罗马迁到了君士坦丁堡(现在的伊斯坦布尔)以后,就逐渐形成一个独特的帝国。罗马的东部领土原是希腊文化统治区,五、六世纪时,这个地区逐渐发展强大起来,希腊语也逐渐恢复,希腊文化的影响越来越强,所以我们说它是一个希腊帝国。
在七世纪阿拉伯人兴起之前,小亚、两河流域以西地区,以及埃及、北非部分地区,都在它的版图之内。在阿拉伯人兴起之前,它与东方、与中国,保持着很密切的关系。阿拉伯兴起以后首先占领了波斯,然后夺取了拜占庭帝国的东部领土,就把东西交流的主要渠道切断了。
这一条道路上的交流主要靠波斯人,中国人在甘英西使时已经了解这一点。《后汉书·西域传》记载:“其(大秦)王常欲通使于汉,而安息(波斯)欲以汉缯彩与之交市,故遮阂不得自达。”意思是说,大秦国王常常想与大汉通使,但安息人想用中国的丝绸与大秦人做买卖,所以设置障碍,加以阻挠,致使大秦人无法到达中国。但这并不意味着波斯人彻底切断了贸易,只是由波斯人操控,获取中间利润。波斯人与罗马帝国在幼发拉底河沿岸建有贸易口岸,进行丝绸贸易。在希腊罗马的材料也可以看到,丝绸对希腊罗马人具有极大的吸引力,以至他们抱怨,“我们的女人为了展现肉体的美,穿这种遮不住肉体的衣服,我们国库的金银都被弄走了”。五世纪末六世纪初,出生在埃及希腊人科斯马斯(CosmasIndicopleustes)在锡兰游历时就注意到,希腊罗马世界的人为了获得利润,不愿万里前往中国(当时他称中国为秦尼斯达Tzinista)购买丝绸。另一方面,中国的史书当中也有关于丝绸的记载,首先是张骞出使西域的时候带了很多丝绸送给西域各国。其次是匈奴向汉政府索取,每年必须给大量丝绸,否则就发动进攻,进行抢掠。匈奴人本身是活动在马背上、草丛里的民族,丝绸是不适合于在草丛里穿着的,丝绸非常怕挂,一挂就挂破了。所以匈奴人得了丝绸只有少量自己留用,大多数买往西方。另外,商队将大量丝绸运往西方。我们看到,在唐代的诗歌中,很多是描述骆驼商队驮着丝绸往西贩运的场景,比如,张籍很有名的诗篇《凉州词》:“边城暮雨雁飞低,芦笋初生渐欲齐。无数铃声遥过碛,应驮白练至安西”。张籍是唐代人,但他所描写的驼队驮着丝绸奔走在丝绸之路上,在无垠的沙漠上留下一串串铃声的情形,不只是存在于他所处的时代,在以前和以后的许多世纪里都存在。
我们知道,商旅在贩运商货的路途中,生活非常枯燥,非常危险,途中也没有娱乐,那么用什么办法来帮自己消遣呢?讲故事。很多故事就这样通过这些奔走在东西商路上的商人,从一个地方传到另一个地方。同样,我们也可以说,由一个故事从一地传到另一地的事实当中,可以判断出两地间商业的存在,这是一个事物的两个方面。我们从这个角度来看一下故事的传播。
首先,我们看一下明代李时珍的《本草纲目》卷9转录陈霆《两山墨谈》里面的一个故事。这个故事是这样讲的:
拂菻国当日没之处,地有水银海,周围四、五十里,国人取之,近海十里许,挖坑井数十。乃使健夫骏马皆贴金箔,行近海边。日照金光晃耀,则水银滚沸如潮而来。其势若粘裹,其人即回马疾驰,水银随赶。若行缓,则人马俱扑灭也。人马速行,则水银势远力微。遇坑堑而滞留于中。
这个故事不难明白,就是说,拂菻国位于太阳落山的地方,这个地方有一个水银海,周围的人去取水银。怎么个取法呢?就是挖坑井,让非常强壮的小伙骑上好马,贴上金箔,行近海边,太阳照耀时,水银就跟着来了,好像粘在一块了,骑马的人赶快往回跑,水银往前赶,如果行得慢了的话,水银就会把人淹没了,人马行得快了以后,对水银吸引力小了,水银就留在坑堑里了,这样人就可以把水银收起来了。
我首先解释下“拂菻”这个名称。“拂菻”就是拜占庭帝国,在中国的史籍当中,尤其是隋唐时代的史籍,一般都是以“拂菻”来称述拜占庭帝国的。这个名称大概是从“罗马”这个词转化而来。这要涉及一点音韵学的知识。为什么是从“罗马”来呢?君士坦丁大帝把首都从罗马迁到君士坦丁之后,仍然称这个帝国为罗马帝国,这个帝国在与外族交往的时候还是称Rūm。Rūm这个词在往东方传播的时候,先是传到波斯语当中,波斯语R音是发不出来的,就像我们讲的“俄罗斯”,本来作Rus,它的开头的R音,蒙古人发不出这个颤舌音,那么在前面加一个元音,就成了“俄罗斯”。Rūm也是一样,在波斯语中它发不出来,“R”音发成Hr,于是Rūm发成Hrūm;Hrūm传到中亚粟特语中,Hr音又发不出来,Hrūm转成Frūm;其中的“rū”或者发成“Ri”,Frūm转成了Frim,到了汉语里就转作“拂菻”。这是大体的转化过程,说明中国典籍为何称东罗马帝国(拜占庭帝国)为“拂菻”。[当然,还有其他观点,但以这个说法较为合理,有说服力。
我们再回到这个故事上来。这个故事取自陈霆的记载。陈霆是明代的浙江人,弘治(-)年间考取进士。除了《两山墨谈》之外,他还有《水南稿》、《山堂琐语》等著作。拜占庭帝国于年被奥斯曼土耳其灭亡,陈霆所在的时代已经不存在拂菻这个国家了。因此,他的记载显然不是取自同代人,很可能取自于唐代。我们知道明代的关于拂菻的史料,很多都是取自于唐代的一些笔记小说。
中国典籍中的这个故事,是否见于西方的记载呢?我们发现确有这个故事。这个故事发源地是在叙利亚。我把它译出来了,给大家看看:[7]
西方遥远处有一地产锡,其地有一泉,水银喷涌。当地人见水银喷出,达其极点,乃择一绝美少女,使之裸体于水银泉前,水银泉迷少女美色,乃趋前欲拥女;少女急走,彼时数少男执斧近少女,待水银趋近少女,乃挥斧击水银,水银流入坑堑而溜积自固。
比较东西方的两个版本,我们可以看出,它的故事框架基本上是一致的,一是水银;二是把水银引出来;三是挖坑,待水银流下去,把它逮住。根据相似的情节,我们可以断定,它们或者有渊源关系,或者两个故事同取自一个更早的相同版本。由于叙利亚位于丝绸之路的西端上,可以判定它是通过丝绸之路传入中国。
两个版本不同的地方在于,在拜占庭的文献当中,故事地点是在西方某地,而在中国文献中,故事地点就变成拂菻国了。这个变化,显然是把故事的发生地当做讲故事者的祖国了,换言之,叙利亚人在讲这个故事的时候,中国人认为这个故事就发生在他们那里。第二,西方人记载中的水银泉变成了水银海。这个变化怎么理解呢?我们从中国一些典籍中看到,大凡关于拂菻的记载,都记载这个国家的海,拂菻国海多。所以这个故事也就与拂菻国的海联系起来了,夸大成一个水银海了。第三个不同是取水银的办法。在拜占庭的记载里,是“择一裸体的绝美少女”吸引它出来,这样说意味着水银也是好色的,把性意识也加在里面了。这是典型的希腊文化观念,在希腊神话里,甚至连众神之神宙斯都是好色的。但在中国人的记载中,就不一样了,大家看得很清楚,是使“健夫骏马”贴上金箔,把水银吸引出来。问题是,这个变化是讲故事的人到了中国讲述过程中改变的呢,还是中国士大夫在记载时做的改变呢?这就不太好判定了。可能是来华商人到了中国以后入乡随俗,知道中国文化反对好色,所以在大庭广众之下讲述时,不便讲“少女裸体吸引水银”之类情节,于是作了改变。传播过程中发生一些变化,是故事传播的通则。
我们再看另一个故事。这个故事取自唐代张说的《梁四公记》,说的是梁武帝萧衍大同年间(~),四川名士万杰,与梁武帝的一些儒士在谈论四方珍奇,其中讲到:
西至西海,海中有岛,方二百里。岛上有大林,林皆宝树。中有万余家。其人皆巧,能造宝器,所谓拂林国也。岛西北有坑,盘拗深千余尺。以肉投之,鸟衔宝出。大者重五斤,彼云是色界天王之宝藏。
“拂林”即拂菻,乃一名异译。这个故事主要情节的后一部分,说的是拂林国的西北方,有一个深险的幽谷,里面有宝石,寻宝人为了得到宝石,把肉投到深谷中,肉沾住宝石,鹰将肉叼出时连宝石一并叼出。在现代人看来,这个故事是滑稽可笑的。是什么样宝呀?这些宝石难道铺满整个山谷吗?否则这个肉怎么那么巧扔到那个宝石上呢?这显然是一个传说,大家不必太当真了。
记载这个故事的张说,生于年,死于年,名道济,字说之,洛阳人,在唐睿宗到玄宗年间三度为相,封燕国公,诗、文都写得好。《梁四公记》是小说体裁,但记载的很多东西并不完全是向壁虚构。它关于拂菻的内容不见于《梁书》,可能是取自民间的笔记小说。
张说记载的这个故事,确实存在于拜占庭的文献中。故事的发源地是在塞浦路斯岛。塞浦路斯岛有一个地方叫康斯坦提亚(Constantia),此地有一个主教叫艾比法纽斯(Epiphanius),约生活于~年间。他在记载的故事是这样的:
在大斯基泰沙漠中,有一高山环绕的幽谷,幽谷中烟雾弥漫,深不可测。寻宝之人为得到谷中宝石,杀羊剥皮,自山岩投诸谷中。宝石粘附在羊肉上。空中飞行的雄鹰闻到山羊味,潜翔于谷中,将羊肉衔出吃掉,宝石就留在雄鹰驻留处。寻宝者在雄鹰落地处寻得这个宝石。这些宝石色彩各异,均为价值连城之宝,并且具有特殊效能:投到烈火里,烈火自灭而宝石无损;还能帮助女人分娩,驱除妖魔。
这个故事的两个版本在情节上大致一样:一是深谷;二是投肉做诱饵;三是鸟将宝石衔出来。从时间顺序上,我们可以看出二者的联系。[9]不同的是故事发生地改变了:在拜占庭史料中,故事地点是“大斯基泰”,所谓“大斯基泰”,就是现在的中亚一带,中亚的沙漠地带;而到了中国以后,这个故事的地点就成了拂林(菻)国,就成了塞浦路斯岛。所以我们判定,这个变化可能是中国人在听这个故事的时候,把故事跟讲述者的祖国联系在一起了。对于拂林国的人来讲,中亚是一个神秘的地方,自从亚历山大东侵以后,很多关于神秘传说都是跟中亚联系在一起的;可是对于中国人来讲,这个拂林(菻)国就非常神秘,所以把这两个地方混在一起了。
这个故事是从什么地方传到中国呢?第一,中国典籍里讲到,“彼云是色界天王之宝藏”,大家知道“色界”是佛教用语,整个故事搀杂了佛教的内容,显然应是从印度经海路传来。另外,《梁四公记》本身记载的其它内容,也可以使我们得出这样一个结论。我们看到,《梁四公记》在记载了这个故事之后,还记载了另一个故事:扶南——就是现在的柬埔寨——的大船到了南梁境内,带来了很大一块碧玻璃镜,在梁朝境内出售。这个镜宽“一尺五寸,重四十斤。内外皎洁,置五色物于其上,向明视之,不见其质”。接下来是商人的一段话。请大家注意,这个商人说:“此色界天王,有福乐事,天澍大雨,众宝如山,纳之山藏,取之难得。以大兽肉投之藏中。肉烂粘宝,一鸟衔出,即此宝也。”(《太平广记》卷81)前面的话我们就不去管它,应注意后边这部分:杀了“大兽”(即骆驼)后,把肉扔下去,肉烂了以后粘上宝石,鸟吃肉时把它衔出来。显然,扶南商人所说的故事与艾比法纽斯的故事,以及中国典籍的记载完全一致。
扶南商人的故事是由印度西部传过来的,印度西部通过波斯湾或红海与拜占庭帝国保持着联系。这个联系自希腊罗马时代就已开始。《魏略·西戎传》记载:中天竺“其西与大秦交市海中,多大秦珍物”。《后汉书·西域传》记载大秦时说:“(大秦)与安息、天竺交市于海中,利有十倍。”这个海,主要是指印度西部的海。扶南等地方的人经常到印度西部去做买卖,所以很容易听到来自在拂菻国的故事。扶南商人听到这个故事以后,利用这个故事,故弄玄虚,把他的商品加以神秘化。他说这宝物宽一尺五寸,南朝的一尺五寸有多宽,我没有去详细折算,大概不小。中国的玻璃制造术,起源很早。中国玻璃的制造与罗马、埃及不太一样。埃及的制造术在5世纪传入中国北方。当时大月氏人,到平城去炫耀说能制造玻璃,然后采矿制造出玻璃来。可是这个技术在南方还没有学会,所以他糊弄南方人是可以的。实际上他的碧玻璃镜可能只是普通玻璃。[10]由此我们可以看到,商人怎样把一个神秘的传说附会在他的商品上,故弄玄虚,使这个东西变得非常贵重。这是古往今来商人惯用的伎俩。
典例三:景教徒与希腊-拜占庭文化的传播首先来看一段中国的记载。《旧唐书·拂菻传》中提到拂菻国的都城宫室的情况时,说它是“以瑟瑟为柱,黄金为地,象牙为门,扇香木为栋梁”,接下来有一段重要材料:
至于盛暑之节,人厌嚣热,乃引水潜流,上编于屋宇,机制巧蜜,人莫之知。观者惟闻屋上泉鸣,俄见四檐飞流,悬波如瀑,激气成凉风,其巧妙如此。
这段文字不难明白,意思是说,酷暑季节,炎热难当,人都受不了,于是将水引流到建筑物的顶上去,覆盖整个顶端,设计奥妙无穷,人们只听到水在哗哗地流动,像泉水流动一样,一会儿就看见水从四檐像瀑布一样流下来,形成清凉的风。巧合的是,我们从唐代典籍中看到,当时中国的都城长安也有这种建筑,如唐玄宗建造的凉殿。唐玄宗有很多故事,尤其是与杨贵妃的浪漫故事。这个人很会享受,他建起了一个凉殿。《唐语林》卷4中有这样一段记载:
玄宗起凉殿,拾遗陈知节上疏极谏。上令力士召对。时暑毒方甚,上在凉殿,座后水激扇车,风猎衣襟。知节至,赐坐石榻,阴溜沈吟,仰不见日,四隅积水成帘飞洒,座内含冻,复赐冰屑麻节饮。陈体生寒栗,腹中雷鸣,再三请起方许,上犹拭汗不已。陈才及门,遗泄狼藉,逾日复故。谓曰:“卿论事宜审,勿以己为方万乘也!
这段记载用白话说,就是唐玄宗建起了凉殿,谏官陈知节上疏极力劝阻,劝皇帝不要搞这个东西。唐玄宗命高力士把陈知节找来说一说。当时正是酷暑季节,天气炎热,玄宗皇帝坐在凉殿里,座位后面水激扇车,形成凉风,吹动他的衣服。陈知节到了以后,皇帝让他坐在石榻上,整个建筑内阴沉沉的,见不到一丝阳光,凉殿的四隅有积水像帘一样倾泻下来,然后又赐给他冷饮喝。这个时候怎么样呢?陈知节体内感到寒冷,肚子已经不好受,想去厕所了,可是皇帝就是故意不让去。陈知节已经冻得哆嗦了,皇帝本人还感到热,在不停地拭汗。陈知节被允许出门后,刚刚走出门,便大便失控了,过了好多天才恢复正常。这个时候皇帝见到他以后说:你讨论什么问题的时候需要慎重,需要仔细考虑,你不要以为你是皇帝,你要体贴理解我。
这个故事中,我们应注意的是凉殿的特点,一是“水激扇车”形成凉风,二是“四隅积水成帘飞洒”,形成瀑布状的飞流。我们注意到,这种建筑在唐代不只皇宫有,大臣家中也有。开元天宝之际,杨国忠、李林甫的权势很大。当时有一个京兆尹(相当于京都的市长)叫王鉷,他勾结李林甫,并且得到了玄宗的宠幸,生活非常奢侈。后来他在御史大夫任上犯罪被处决,家被查没。在没收他的家宅的时候,发现他家里竟然也有这种建筑,叫作“自雨亭子”。我们可以看一下《唐语林》卷5的记载:
天宝(—)中,御史大夫王鉷有罪赐死,县官簿录太平坊宅,数日不能遍。宅内有自雨亭子,檐上飞流四注,当夏处之,凛若高秋。
这“自雨亭子”的特点,是“檐上飞流四注,当夏处之,凛若高秋”,与唐玄宗的凉殿如出一辙。
《旧唐书·拂菻传》记载拂菻国都城宫室有这样的建筑,唐都城长安也有这种建筑。于是就出现一个问题:是否出于巧合?抑或二者之间有什么关系?向达说,玄宗的凉殿,它的特点是“四隅积水成帘飞洒,座内含冻”,王鉷的自雨亭子是“簷上飞流四注,当夏处之,凛若高秋”,这些特点跟《拂菻传》记载的拂菻国都城宫室的特点是完全吻合的,所以它应是模仿拂菻国的建筑风格而建造的。[11]这就产生一个问题:怎样解释这种关系,为什么那里有了,我们这儿就有?
这个问题,如果从中西交通的角度来研究的话,就不难理解。我们知道,在唐代的长安,有来自希腊罗马世界的景教徒在活动。景教是基督教的一个分支,这个分支最早的创立者是聂斯托利(Nestorius),聂斯托利最初是君士坦丁堡的大主教。基督教正统教义说圣母玛利亚是感孕而生耶稣,是上帝使她怀孕,生了基督耶稣。于是就有一个问题,耶稣出生的时候,是一个人呢?还是一个神呢?就是说,他在圣母玛利亚肚子里是神还是人呢?这种问题在我们看来是很可笑的。聂斯托利认为,玛利亚是一个凡人,她不可能怀神,一个凡人怎么能生神呢?她只是生了一个小孩,这个小孩是一个人,她是人的母亲,当她将婴儿生下来的那一刻,上帝把圣灵灌注到婴儿的体内,使婴儿成了神。所以玛利亚只是一个凡俗婴儿的母亲,而不是神的母亲。聂斯托利的观点,在年的以弗所会议上,被拜占庭教会判为异端,被流放到埃及,后来死在埃及北非沙漠。他的信徒们也受到迫害,逃到了波斯境内,在波斯境内有时候受到宫廷的优待,在宫廷中做医生、做秘书,因为这些人都会技术,文化水准较高;但拜占庭帝国与波斯经常发生冲突,一旦发生冲突,这些人就被当成拜占庭的间谍,受到迫害。受到迫害后,这些人怎么办呢?就往东跑,跑到中亚这一带。
根据我们现在掌握的资料,在6世纪上半叶的时候,景教徒就已经在中亚的河中地区(大致相当与现在的乌兹别克斯坦)活动了。此前,景教徒主要活动在现在的土库曼、阿富汗北部。当时丝绸之路畅通,景教徒到达中亚后不久,将活动范围扩展到了中国境内(可能已到达现在的和田一带)。不过,我们现在还没有直接的考古资料来证明这一点。
7世纪上半叶,景教徒到达中国都城长安。证据是著名的“大秦景教流行中国碑”。这个碑是在明代天启年间(~年间,具体哪一年说不清楚)被发现的。根据碑文记载,贞观九年(年),景教徒到达了长安。当时唐朝的宰相房玄龄,在长安的西郊,为景教徒举行了隆重的欢迎仪式,把他们迎进城来。这个事情很值得深思,宰相亲自去迎接景教徒,非同一般,说明在它之前对景教徒已经很了解了。唐朝廷给景教徒如此高规格的待遇,是有原因的。我们知道,太宗在夺取皇位过程中杀人很多,包括他的兄、弟,做皇帝后常常睡不着觉,做恶梦,他欢迎景教徒很可能因为他想获得灵魂救赎。
景教被迎进首都之后,贞观十二年(年)唐太宗颁布诏令,在长安义宁坊建了一座大秦寺,安置了景教徒21人。这些人在这里翻译经书。景教进入中国之后,这是一个被正式承认的标志。但好景不长,唐武宗会昌五年,(年),下令灭佛,景教受到牵连,也被禁绝。景教在中国的存在,如果是从年算起,共计二百一十年。
在这二百一十年当中,景教始终面临一个生存发展的问题。景教作为一个新兴的宗教,传到中国以后,皇家的态度和达官贵族的支持,对它的存在和发展具有决定性影响。它到中国以后,采取的一个办法就是极力与上层搞好关系,巴结皇家、结交权贵以取得他们的支持;皇帝的喜爱或厌恶,权贵的支持或排斥,直接决定它的命运。因此,他们帮助唐玄宗和王鉷建造拂菻风格的房子,就不难理解了。换言之,所谓“凉殿”、“自雨亭子”应是由景教徒帮助建造的。
前面我们已经提到,景教徒是文化水准很高的人,掌握很多实用技术。他们到了中国以后,便利用掌握的技术为达官显贵服务,结交他们。如景教碑上提到一位及烈,中国史书提到他与中国高官来往。《册府元龟》卷的记载:
柳泽开元二年()为殿中侍御史、岭南监选使,会市舶使右卫威中郎将周庆立、波斯僧及烈等,广造奇器异巧以进。
柳泽上书极谏,力陈“庆立等雕镌诡物,制造奇器,用浮巧为珍物,以谲怪为异宝,乃理国之所巨蠹,圣王之所严罚,紊乱圣谋,汨斁彝典”,劝戒玄宗不可开此风气。但是,及烈还是到达了长安,并受到了玄宗皇帝的优待。依靠及烈等“金方贵绪,物外高僧”的努力,武则天时因佛教大盛而受到压抑的景教,重新得到振兴。玄宗宠幸杨贵妃,于是“扬益岭表各地刺史,必求良工造作奇器异服以奉贵妃献贺,因擢居高位”。(《旧唐书》卷51《后妃传》)这里“扬”指“扬州”,“益”是“益州”,而“岭表”是指“广州”和“交州”。扬益岭表所依靠的“良工”懂得制造“奇器异巧”,可能是些景教徒。
第二,景教徒利用其医术,用医疗活动来帮助传教,将医疗活动推及到唐代的上层乃至朝廷内部。比方说,公元年,王子李宪患病,曾有僧崇一为他治病,并使他痊愈。“崇一”这个名字,含有‘崇敬一神’的意思,而景教是一神崇拜,这表明“崇一”应是个景教徒。
我们再看一个例子。《新唐书》卷《西域传》记载拂菻国“有善医能开脑取虫,以愈目眚”。《新唐书》的这个记载是来自于《通典》。《通典》卷引用了杜环《经行记》中的说法:“大秦善医眼及痢,或未病先见,或开脑出虫”。这种开脑术,实际上就是来源于希腊古代医学的穿颅术,这种穿颅治盲术曾长期流行于地中海东部,在唐代被景教徒传入中国,高宗皇帝就做过这种手术。唐代刘肃的《大唐新语》卷9“谀佞”第21说:
高宗末年,苦风眩头重,目不能视。则天幸灾逞己志,潜遇绝医术,不欲其愈。及疾甚,召侍医张文仲、秦鸣鹤诊之。鸣鹤曰:“风毒上攻,若刺头出少血,则愈矣。”则天帘中怒曰:“此可斩!天子头上岂是试出血处耶?”鸣鹤叩头请命。高宗曰:“医之议病,理不加罪。且我头重闷,殆不能忍,出血未必不佳。朕意决矣。”命刺之。鸣鹤刺百会及胐户出血。高宗曰:“吾眼明矣”。
这个事情在正史两《唐书》中都有记载(见《旧唐书》卷5《高宗本纪》,《新唐书》卷76《列传第一》),《资治通鉴》也有关于这件事的记载(卷弘道元年),可见它是事实确凿的。秦鸣鹤是景教徒,我有文考证,大家可以参考,在这里就不多说了。总之,景教徒为赢得朝廷的好感,以求为其传教活动打开方便之门,以医术为唐朝廷效劳,可谓极尽心曲,不遗余力。
第三,景教徒直接服务于朝廷的天象部门,将希腊-拜占庭天文知识介绍到了中国。这里有两个证据。其一,年1月在西安出土了波斯人李素和他夫人卑失氏的墓志,从墓志上可以看出,李素家族是来自波斯的景教徒。墓志说:“公(李素)天假秀气,润生奇质,得裨鼍之天文,究巫咸之艺业。握算枢密,审量权衡,四时不愆,二仪无忒。”根据研究,李素在唐代宗大历年间(~年),因为具有天文星历学的专长而被征召入京,任职于司天台,成为唐代掌管天文历算最高机构司天台的长官。他前后一共任职五十年,经历了代宗、德宗、顺宗、宪宗四朝皇帝,最终以“行司天监兼晋州长史翰林待诏”的身份,在元和十二年(年)去世。
还有一个例子。唐代的典籍中有时候可以看到所谓的《都利聿斯经》以及《聿斯四门经》、《新修聿斯四门经》等天文书籍,这些书实际上是来源于古希腊天文学家托勒密的著作。都利聿斯就是“托勒密”的音译;《四门经》则是是托勒密的天文著作Tetrabiblos。这些希腊天文学著作经过别人的转译和改编,逐渐向东传播。其中有传播到印度西部的一个版本,在贞元初年被景教徒带到了中国,并在李素任职司天台时,在他的协助之下翻译了出来。
当然,景教徒传入中国的希腊罗马文化还有其他一些内容,有待进一步研究发掘。他们经由波斯而来,身上带有浓厚的波斯文化色彩,但他们曾长期活动在地中海东岸地区,对于那里流传的希腊-拜占庭文化相当熟悉。他们在中土利用这些文化因素为自己的传教事业服务时,将这些东西传入了中国,在中国丰富的历史典籍中留下了“斑斑陈迹”。这些陈迹所隐藏的历史幽光,如果只是从国学的角度加以观察,而不是放在“整体历史”的视野下面,终究是难以窥见的。这说明,整体历史视野不但适于近代中外交流史的研究,而且也适于古代中外交流史的研究。
本文转载自:经济观察报书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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