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手记03/06?
狗尾巴
文:龙应台
我们都是笃信法治的人。在各自工作时,“《宪法》”说他不是我的上司,“行政院长”才是,所以对于“国事”,他不找我,我不找他。
至于朋友之情,“国事”当前,自然封箱冷冻。所谓“大夫无私交,春秋之义”,就是说,为了严守公私之界,这个朋友暂时不要了。
一起工作三年,不曾在公事之外见过面。年12月,我决定自我“失业”之后,他还在那深院里熬夜打工,不见面,不打电话。公私之分明,以身实践。真是等到两人都“失业”之后,多年封箱朋友首度相聚,我也首度破戒写他。
我们的话题还是严肃的。晚上谈的多半是历史和国际情势,尤其是抗战史和台湾史各个逐渐冒出的新解释、新发现。也谈数字化如何改变了社会的原有秩序和价值。两岸的未来、避免战争的努力,更是我们共同关切的大主题。话题沉重,但是阳台上有桂花的清香飘来,脚边有猫咪在来回磨蹭,街上传来邻人的桑麻话语,这还是“失业”后才可能享受的“普通人”时光。
多年未相处,也有些全新的发现。譬如说,啊,原来他也爱猫。一个人爱不爱猫,在他弯身的那一刻,全部泄漏,身体的每一寸柔软与否,假不了。
譬如说,原来他也爱树。看参天如云的吉贝木棉,他和我一样,傻瓜似地张大嘴巴仰头看天,一粒果子突然从高空坠落,差点掉进嘴巴。
然后我们封冻多年的“友情毒箭”万箭齐发。他和东港溪畔养牛的农人关心问价时,一只牛突然跳上另一只牛,我脱口说,“哎呀,打架了······”
他笑不可遏,笑到弯腰,毒舌嘲笑:“你的知识水平还是‘国中’程度,跟以前一样······”
我也不是没有机会回箭。到佳兴部落准备去看排湾族雕刻家卡邦时,他突然发现自己一只手满手黑油。
哪里来的机油啊?
原来这家伙把一块巧克力糖塞进牛仔裤口袋里,屏东的温暖把巧克力溶成一整个口袋的黑油,他的手变成油亮亮的黑手;诧异看自己手的表情,像一个五岁的小男孩。
“好棒啊”,我说,“抹脸上吧?我帮你拍照!”
他当然不干。借了民家的水龙头,洗手。
早上出门时在板凳上绑鞋带后他端坐凳上,我瞅着他讪笑:“嗯,你的坐姿完全是福德正神的坐姿!”
福德正神就是土地公,脊椎挺直正坐,两手端放膝上。
他一点也不觉得自己好笑,突然反问,“福德正神叫什么名字?”
看我瞠目结舌,他得意了:“姓张名福德,周朝人,生于周武王二年。”
我认真跟他建议:“先生,你应该出两本书。一本卖不出去的‘冷知识’,一本笑不出来的‘冷笑话’。”
我失业了我自由。他失业了他不自由。制度的规定,失业后的八年,他到任何地方都不能脱离一大群随扈的保护视线。
“天哪,这世界上还有谁愿意和你做朋友?”我强烈不满,“带你出去玩耍就得带一群人出去玩耍,这玩什么玩啊??”
体制终究必须尊重,但我坚持自己开车,他坐我的车。“今天我是接待一个朋友,不是在接待谁。”不行,违反规定。好吧,就做个样子吧,代表自由。
于是,就拍张照吧:“失业部长”驾车,“失业总统”坐旁边,别人坐后面的大位。我这一只“狗尾巴”带着狗的头跟狗的身体一起出门玩耍,这只狗身体还特别长,应该是腊肠狗;真是狗年狗运狗旺旺。
晨走的尽头就是一座土地公庙,里头端端正正坐着福德正神。我们在庙前恭恭敬敬鞠躬,他抚掌低头说:“祈愿台湾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庙前榕树下有老者闲坐石椅,溪畔草丛里有白鹭拍打黄牛,大武山头的初日射出光芒照亮了草原。我看着他虔诚的背影......
我们去看文心兰产业。文心兰是当初ECFA签订时早收清单项目之一,他关心后来的发展。竹田的天使花园在解说完产业状况之后,让我们到园里学习剪花。我把剪刀交给他,说:“我剪一束给我自己,你剪一束给那个不让你吃太多红豆饼的亲爱的美青。”(美青你收到花吗?他没打瞌睡丢在高铁上吧?)
天长地久 龙应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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