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的午后,微热的阳光从落地窗洒进台湾知名作家龙应台位于台北市的工作室。一大束不耐日照直射的文心兰,正静静地占据原木书桌一角的阴凉处。这束文心兰来自南部屏东大武山下,繁茂的小花鲜黄亮丽,为运用大量木质元素的工作室注入抢眼的色彩。
“文心兰是我每周必买的花。”自认“花草树木痴”的龙应台曾写道。文心兰又称“跳舞兰”,花形特殊,唇瓣发达有形,下方如裙摆,上方侧裂片则如肩膀。花朵盛开时,衬以开展的侧萼片,就像穿着长裙伸长双臂在风中跳舞的女郎,摇曳生姿,与龙应台过去10个月落脚屏东潮州,浸沐在大自然中生活的心情写照不谋而合。
“到了南部,我更确信我是一个酷爱大自然的人。”龙应台4月底接受《联合早报》专访时说。“酷爱、酷爱、酷爱。”她硬是强调。
但轻闲的乡间生活可不是龙应台毅然从台北南下定居的初衷。大武山下的屏东潮州镇,住着龙应台的母亲应美君,高龄93岁。父亲龙槐生年过世后,龙应台15年来每两周就会回潮州哥哥家一次,探望罹患失智症的母亲。
每两周探望如“打卡”般不诚实
三年多前,身为台湾首任文化部长的龙应台辞官,回到“文人安静的书桌”,原本在官场里“折腾”的时间,终于又掌握在自己手中。时而在台北,时而在香港;时而读读书、写写文章、见见朋友,享受难得的自在。
但龙应台的内心一点也不平静。她浅浅地意识到,每回匆匆往返屏东,如同“打卡”一般,是个不诚实的假动作。
“你明明知道这个世界上有一个人,现在是她最后需要你的时候,而你却留在一个你其实完全不需要在那里的台北市,去跟朋友喝咖啡,去看电影,去看表演,去坐在你自己的房间里头晚上在看书,这个不成比例。”她有点自责地说。
而去年一次在香港的“禁语”禅修,让这个意识变得更加清晰。“那三天,你手机要交出去,没有任何的交谈,那我就有一个比较纯粹的空间,在我自己的思绪里。就等于是给了我一个机会,处理我在那之前已经有一段时间的不安感,对于自己的生涯规划,对于时间放在哪里的这件事情。我当下做了决定,我没有再蹉跎了。”
龙应台原本有意在潮州觅地自建房舍,但“绕了三个月,每一个村子都去看”,始终没找着。“我决定我不能再找下去。因为你永远不会知道妈妈还会等你多久,所以才会下决心去跟我哥哥说,‘你把六楼仓库清出来给我’,就这样。”
去年8月,当时65岁的龙应台正式迁往潮州,开启全心照料、陪伴母亲的“qualitytime”(高品质时光):每早六七时,龙应台就会到东港溪畔晨走,然后到她“享受”的菜市场,坐在路边吃东西,看着人来人往。回到家8时许,住五楼的母亲就由外籍看护推到龙应台那“家具很少很空”的楼层,在偌大的空间里缓步复健。
“应美君,你好不好?”“请问应美君在不在?”即使她早已认不得人、记不起事、说不了话,龙应台仍会以那明亮、快乐的声音,日复一日地问候、逗弄母亲。
“她走完后,我开始工作,她就坐在我书桌旁边的沙发。那我如果打电脑累的时候,我就抱着我要看的资料,坐在她旁边,靠着她,让她听见我的声音,让她感觉我在。每天就这样,一直到晚上。”
因为在母亲身边日夜作伴,龙应台先前的不安感已然消散,加上大武山和屏东乡间那“稳定的力量”,让一度质疑文字而无法写作的龙应台,重拾了信心,也重拾了笔。去年秋天,她重返文字的世界,起心动念给“美君”写信,正式开始在台湾《天下杂志》每月两次的《美君》专栏。4月底,这19封信,集结成了龙应台最新作品《天长地久——给美君的信》。
延续“江海现象”图文记录战乱与离散
但龙应台强调,新书不只单纯将19封信结集成册,里头还穿插大量的《大河图文》,由擅长从家族历史追溯国族命运的龙应台,亲自筛选35篇记录战乱和离散的图文,谈生死,也谈世代。
龙应台年曾出版《大江大海》,从文学的角度细诉年国共内战前后的相关历史,在两岸三地掀起了“江海现象”。
谈起《大河图文》,龙应台巧妙比喻,从屏东潮州住家的窗外望去,有电线杆上的小鸟,但不能只看见鸟,这鸟来自远方的大武山,山后还有大河与大海;母亲就是电线杆上的鸟,而兵荒马乱的大时代就是她背后的大河与大海。
但亲情终究是《天长地久》的核心。龙应台说:“这本书要给两代人看。给年轻一代,往前冲是理所当然的,但要带着一种自觉,跟你生命平行的那一对父母亲,当你走向太阳,他们是走向夕阳,这两条路是同行的;同样的,做父母的,不可能要下一代为你而活,世界上没有这种事,孩子一定是望着他升起的太阳走去。所以上一代要思考,怎样让自己过得饱满?”
今年66岁的龙应台,23岁起留学美国九年,旅居欧洲13年,后来回台先后出任台北市文化局长、行政院文化建设委员会主委和文化部长,期间又有九年在香港任教。
她坦言,前后不在台湾的这30多年,她几乎错过向父母感恩致谢的任何机会,尤其失智就是诀别的开始,即便她现在南下长伴母亲。“当你看着她的时候,其实她已经走了,那是不告而别”。
自觉道谢已经太迟,龙应台语带憾意地说:“如果早30年,我像我两个儿子一样有这种意识(父母走向夕阳)的话,我一定会带我的母亲单独旅行,只是母女两个人。然后她会得到(来自)一个女朋友的闺蜜和幸福。但是我从来没有从这个角度想,因为我从没把她当做一个单独的个人,我没有要好好的了解她,把她当做我的朋友,我们两个一起去走走,我从来没有这个概念。”
龙应台育有两个台德混血、成长于欧洲的成年儿子。从他们10多岁开始,龙应台每年会与孩子一对一旅行。有一回,幼子飞力普对龙应台说,他们一群接近30岁的朋友都有一个想法,就是父母正要步入老年,得多花时间陪伴,令龙应台讶然。
但在许多大龄儿女眼中,龙应台愿放下一切下乡陪伴母亲,已是最大孝道。龙应台对此却不以为然。
“传统的华人可能会用一个角度说:‘啊,龙应台很孝顺’,但我心里完全没有这两个字,完全没有……在我的意识里,这一个女人,她曾经对我有这么大的恩情,然后她现在变成这样,我来照顾他。对我而言,这跟什么孝顺没有关系,这就是该做的事情。”
尽管如此,4月27日在台北中山堂举行的读者见面会上,现场名读者几乎把龙应台当成了典范,提问接二连三:该出国深造还是留下来陪伴父母?怎样的陪伴才算有品质的陪伴?在那分钟里,作家龙应台化身为大家指点迷津的辅导员。可以预见的是,来临6月14日在新加坡首都剧院(CapitolTheatre)举行的见面会上,龙应台将继续为读者分忧解惑。
“好人应该进政府”重拾信心再以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