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开出了“大花”农场,穿行在一边是毛豆田,一边是香蕉林的台湾南部原野。茁壮的野玫瑰的甜香被扔到了脑后。龙应台猛打方向盘,倒车屏幕上出现了大片的毛豆田,毛豆叶子肉乎乎的,圆鼓鼓的,绿油油的,如憨头憨脑列队的小士兵。“多美!”车上的四个女人都尖叫起来。
1.在玫瑰园里
从年8月那个大雨滂沱的夏日算起,龙应台从台北搬回屏东的潮州小镇,开始陪伴母亲和乡居写作,已有一年三个月了。
这是年的11月,一年中顶优美的时节。风儿温煦、爽快。车在高速公路上奔跑。龙应台的右手边,就是“她的大武山”。过了大武山,就是太平洋。而她的左手边,原野的深处,就是台湾海峡。
此刻,毛豆们乖乖地匍匐着,香蕉林和野楝树却肆意地舒展往天空。龙应台说起《大江大海》中写到的的往事,说起在那颠沛流离的时代,她流落在故乡湖南的长兄,以及他后来的命运。也说起不久前她刚刚完成的那本写给母亲的书——《天长地久》。
她穿一身白,短衣襟小打扮,白色运动鞋。皮肤白皙,短发是深邃的板栗色。眼角仅一线轻轻的鱼尾纹,淡到可忽略不计。
65岁生日那天,她恰好出门坐高铁,助手提醒她可以买半票了。当她站在车站窗口前,售票女孩笑着对她说:今天第一天哦。那一刻,她表面上淡淡笑着,内心里自己却“觉得有点不好意思起来。”
她步履轻松,一身运动装束,耳机里播放着电子乐,走路喜欢东张西望。那年轻的样子,和这个文明社会为“高龄人士”设置的年龄门槛实在是相差太远了。
是在辞去“文化部长”两年半之后,她才终于下定决心,离开台北,回屏东久居的。于她而言,回到这里,不仅是回到母亲身边,也是回到一种没有怀疑,直接而质朴的日常生活。“怀疑主义只会来自争执不休的首都们。大善无言,星辰有序,野鹿在森林里睡着了,鲸鱼在大海中正要翻转它的背脊,这些,都在对与错的争执之外。”在《天长地久》中,她写到。
母亲和书房所在的潮州,是屏东下属的一个小镇,总共有5万人口。小镇的外表,除了各种繁体字的小吃店招牌,和大陆南方的小镇没什么区别。不同的是,正值“选举季”,街头挂满了候选人的大幅竞选招贴。小镇主干道的街角,有一家永和豆浆店,日夜开着门。即使在寒冷的冬夜,也可以去要一杯热腾腾的豆浆,而且,永远“有锅贴在铁板上呲呲作响。”
她带朋友一起去大花农场。“大花”是台湾南部最大的野生玫瑰基地,一家不使用任何化学制剂的有机农场。农场的主人是个质朴的汉子,那天本来休息,听说她要来,特意留了门。
从来没见过这么多野生玫瑰。也是第一次知道,玫瑰原来可以生长经年,一株野生玫瑰的花期长可达六七年,年年季季,花开不断。
不止有玫瑰。肆意开放的天堂鸟,如一只只自由的鸟儿展翅欲飞。软枝黄蝉随意伸展着,碰触着你的面颊。至于玫瑰,高的,低的,星星一般绚烂。远处,浇灌的喷雾打开了,如一片濛濛细雨。
摘一朵玫瑰,细嗅,甜香钻入心扉。龙应台将手中一朵绒绒的深红,插在运动时戴的鹅黄色束腰上,清新自然一如少女。“玫瑰就是要一寸寸打开的。”几天后,她在自己的专栏“龙应台的生活笔记”中,以“玫瑰玫瑰”为题,评价台湾同性婚姻平权的公投结果时,这样写道。
她是真正乡居了。回到屏东,她去拜访附近每一座农场,渔村,花园。也常常会驱车到她的大武山,在山里的原住民部落,消磨一日,且从没有一次空手而归。
在屏东,她如今的朋友,多是农人和渔人。夜里在阳台上喝茶时,就有农人朋友专程给她送酵素来。
小镇上,很多人都知道,那个开满了花、有绿色溢出的阳台,是龙应台的。
在潮州街头,她常常被“捕获”。捕获她的,是菜市场摊主亲热的问候,是陌生人赠送的新鲜香蕉,是看到她时惊讶地吐吐舌头的年轻人。也是街角那个懒懒地守着“与虫共生”牌子的农人,从躺椅上欠身起来,仔细地问她阳台上的香蕉有没有种活。
这是台湾的温情。从政治光谱上来说,虽然不曾加入国民党,但她曾经在“蓝色”政府里为官,在传统上属于“深绿”的屏东,她的生活,却依然充满善意的温情。这是一个正常社会的样子,人们的政治见解可能不同,但生活却只是每一天平静的继续。而她,一个作家,张开眼睛,以全身心的敏感,感受着这温柔而难得的一切。
就这样。玫瑰开着,母亲睡着,咖啡香着,农人们的笑容一如既往。在潮州小镇,过去的一年间,龙应台完成了她的新书《天长地久》,那是写给母亲美君的。美君93岁了,已经在8年前失智,不再记得女儿的面容。
2.“逮住一个马英九”
肾药兰的名字不好听,却十分耐看。花的颜色是暗红,两枚小小的花瓣儿,如同肾脏的样子,相对着,长长的,结合在一起,姿态特别婀娜。
文心兰是那种恰到好处的黄色,清新璀璨的黄,花束如星星的瀑布,倾洒在书架前的桌上。
几个小时前,她从“天使花园”农场捧回这些花。种花的小伙子10年前从台北回到乡下,在自己小时候长大的村庄,开辟土地,建立起兰花农场,慢慢的,渐成规模,据说日本的文心兰市场,有90%的花是从这里出口过去的。
和朋友们一起在农场里,看花的流水线。文心兰和肾药兰们,被女工们的巧手一点点拣选出来,按照花的长度、姿态、品相,分类,绑成花束,最后再包上保鲜的塑料袋。然后,它们将等待坐船,漂洋过海,出口去日本,装点某一个静谧的书房,或者情人的客厅。
第一次知道,花要这样远行。文心兰的花期很长,从摘下来到进入日本市场,大约要过七天。辗转到顾客手上时,可能十多天已过去了,接下来还要再绽放10多天。花也很辛苦呢。
正在花丛中流连,她接到一个电话。“哦,你到屏东了,可我没有时间啊。正在陪朋友。”
她挂了电话,朋友问她,才知道,打电话的人是马英九,路过屏东,要赶半小时后的火车,所以约她一见。
11月,正是选举季,国民党候选人韩国瑜刚在高雄卷起旋风。马英九从台北出发,一路往南,为国民党候选人站台,刚刚为屏东县长候选人在潮州“扫街”结束,要前往下一站台东,于是约龙应台到火车站一叙。
不想丢下朋友去赴约的龙应台转念想想,问朋友,“如果你们有兴趣,我可以带你们去车站看一下他啊。”大家一致同意。于是,她开车带大家到潮州火车站去。
朴素的潮州小站外,大家随意站着。一会儿锣鼓喧天,从一辆选举宣传车上,跳下来个马英九。周围除了有四五个穿警服的人,一切平和而井然,赶车的旅客步履匆匆,这只是寻常一日。一位高个头的男子手里拎个塑料袋,里面放着饭盒。说,这是给“总统”的晚饭。一会儿没有时间吃饭,就在火车上吃便当。
小马哥看上去依然英俊,但还是有点老了。龙应台和他是老朋友了,此刻拥抱,致意。农场小哥为大家拍摄了合影。就有笑哈哈的师奶粉丝们,簇拥着上来,要和他拍照。还有一些来助选的中学生,蹬着轮滑摇着旗。一切都平静自然。在这个“前领导人”出行的场合,没有任何人被惊扰。
这也是台湾。一个正常平和的社会。一切平和自然到简直没有声响。
“谢谢你们啊。我确实该来看看他的。”回去的路上。龙应台说。
他们是朋友,也曾经是同僚。当他们都在任上时,为避嫌,将友情“封箱冷冻”,彼此之间不私下谈话,不做任何公事之外的交流。她回忆起来,年他刚当选台北市长,率团到罗马访问,私下带了一位机要秘书转飞到法兰克福去找龙应台,想邀她出任台北市首任文化局长。秘书打电话问她,能否来法兰克福机场与马市长一见?她丢下一句话:是他做官的要见我,不是我要见做官的,请他来我家吧。就这样,马市长从罗马飞到法兰克福机场,又从机场租车绕了半天找到法兰克福郊区去见龙应台。就是这晚的千里拜访,她应允进入台北市政府,创设台湾第一个“文化局”。
如今的她,回忆起来,为自己“完全不接地气、不为他人着想的文人矫情清高”,有一点内疚。从政之后,才知道从政的艰辛。年年底,她辞了“部长”的职务,马英九于年卸任,他们才恢复了过去的朋友交往。年3月,他专门来屏东潮州看她。她带他去看了文心兰农场,去了原住民部落,去了菜市场。还在她花木葱茏的书房阳台上,请不识草木的他,种下一株含笑花。
此刻,文心兰,是多么适合她的书房啊。灿烂如星辰,明媚鲜亮清雅的黄,和灯光一样温柔。那只名叫“流氓”的大猫悠游着走过来,顺势一躺,整个书房,还有夜色都温柔起来。
上图:书房风景。源自龙应台专栏《天长地久》
书房是由楼顶仓库改建而成的,从她决定到改造完成,只用了不到3个星期的时间。
阳台上种满了花,养了三只母鸡,她叫她们格格。格格们很勤奋,每天都下一颗蛋,给美君吃。原来,鸡格格们不需要男朋友,就可以生出鸡蛋来。这是她新增长的知识。说给女朋友们听,好几个都是第一次听到,惊讶地长大了嘴巴。
阳台上有一个柔软的秋千椅,是给美君的。有阳光的时候,美君就坐在那里。窗外是连绵遥远的大武山。她在写作。抬头,就能看到母亲,也能看到大武山。一切就仿佛真的可以天长地久起来。
图源:《谷雨
作家龙应台与母亲首支纪录片》
3.陪伴美君:走过时间的幽谷
美君出生于年,是浙江人。
年,龙应台卸任“文化部长”。接下来,她在台北又呆了两年多,她天天惦记着母亲,却只能每两周回屏东一次,看看母亲,然后走掉。
终于,她不能再忍受自己这样。放下了台北的繁华、丰富,无休止的对话与谈论,匆匆打点行囊,一天时间,便回到母亲身边了。
如今,美君可以在每一个时刻,都在她的视线里,怀抱里了。可她还是常常难过,因为她知道,母亲其实已经离开了她。
85岁时,母亲失忆了,不再认得她。
而70多岁的时候,她还曾和龙应台在镜前谈笑。两人笑的在地板上打滚。那些快乐,恍如昨日。
书房的墙上,挂着一张黑白照片,是全家人的合影。那时候的龙应台,也就是十三四岁的样子。母亲美君穿着旗袍,身姿修长婀娜。她有一对细长的眉毛,明亮的眼睛,还有坚定的嘴唇。聪慧能干,一眼就能看出来。
图片源自谷雨影像拍摄的龙应台纪录片
母亲跨越过大江大海。17岁时,她还在娘家,就曾押送一船的货物去杭州。还曾一个人去县衙里,探望被抓的乡亲们,毫发无损地回来。20岁时,她和丈夫相爱。年的惊涛骇浪中,她和身为宪兵队长的丈夫失散,先一步流落到台湾。后来终于等到丈夫团聚。年,龙应台在台湾出生。
在龙应台幼年的记忆里,有母亲辛苦劳作,从不停歇的身影,摆摊,纺织渔网,在冰冷的泥水中打猪草……她倔强而坚定,一定要让女儿去国外读书,而且,走的越远越好。
美君有一个小小的木头书包,上面用毛笔写了小小的字。《天长地久》的故事是从这里开始的。
美君的故事,不仅是妈妈的故事,也是无数跨越大时代的中国人的故事。龙应台曾写过《大江大海》,但那不是专门献给母亲的一本书。
终于到了年,她开始写一本书给母亲。那时的她,已有深深感受:“上一代人无心讲述,下一代人无心倾听。”
从母亲身上,她意识到,没有被倾听的故事,没有被记录的历史,就如同没有发生。85岁以后,母亲已不再讲话。如一堵墙,母亲将她割裂开来。她心痛,想去推倒这面墙,让母亲的生命重新鲜活。
也是一本献给时代的书。母亲不是生活在一个无觉无察的时代,母亲作为一个平凡人,她身上的风霜,也来自时代与历史。
“我们是在山河破碎的时代里出生的一代,可是让我们从满目荒凉、一地碎片里站起来,抬头挺胸、志气满怀走出去的人,是美君你,和那一生艰辛奋斗的你的同代人。”
她的人生有母亲从未梦想过的广阔度。她视野开阔,是不折不扣“全球化的情人”。她曾久居海外,对东西方文化均有体认。如今的她,看德文的媒体,也看英文的。最喜欢瑞士的《新苏黎世报》,最有深度。“因为在欧陆,英文媒体关怀不到的地方它会关怀;因为是边缘,主流德文媒体没有的视野,它会有。”
她也身为母亲。如今,安德烈和飞力普,这一对当年的小小少年都已长大成人。最近,她听到安德烈要去看女朋友的家人,心里还有一点小小的吃醋。
图片源自谷雨影像拍摄的龙应台纪录片
身为母亲,让她更加深刻地理解了自己的母亲。
“美君在70岁那年,曾一口气做了三件让孩子们觉得不可思议而大大嘲笑的事:隆鼻,纹眉,纹眼线。”
4.提问,回答
母亲的生命是多么丰富啊。只是很多年间,我们把母亲放在那个叫厨房的房间里,很少去北京治疗最好白癜风权威医院北京治疗最好白癜风医院的偏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