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近二十年过去了,龙应台笔下那个唐人街还

天涯

天有际,思无涯。

今天我们不看对岸的热闹,跟着这个台湾人回到二十年前古巴的唐人街去看一看。

黄昏唐人街

龙应台

如果不是活不下去了

如果不是活不下去了,中国农民不会离乡背井、蹈入烟海吧?年,林则徐在广东的海滩上焚烧鸦片,六十个官员指挥着五百个苦力,烧了二十三天才烧完。

当白烟滚滚遮了天空时,中国的官员还不知道中国已经进入剧变的时代,乡下不识字的农民却在以身家性命做最后的赌注——他们早已在剧变中。农村经济的破产迫使成千上万的农民往外逃生,开启了半个世纪的契约华工流亡史。

正是欧洲帝国殖民主义全盛的时候。白人在强取豪夺而来的土地上深耕密植,需要大量的苦力,四处招买。活不下去了的中国农民,或者自愿或者被掳被迫,与“蛇头”签定了卖身契约。人,像猪一样地买来卖去,于是称为“猪仔”。年,澳门有五家“猪仔馆”,专门贩卖人口;二十年后,增加到三百多家。新加坡的“猪仔馆”甚至是政府批准的。一有需要“猪仔”的消息传来,人口贩子立即进人大陆农村或买或骗或绑架,最后塞上轮船,驶进大海,十九世纪中到二十世纪初的半个世纪,有七百多万中国人被卖到海外。

即使是在帝国主义横行的十九世纪中叶,这也不是件理所当然的事。英国已经在年立法禁止人口贩卖;英国船舰在加勒比海上巡逻,抓到人口贩子时,马上予以绞刑。西班牙于年,美国在年南北战争后,都废除了人口的买卖。也就是说,那成千上万在澳门、香港、广州、汕头被卖出的中国农民登上的都是走私船。

人,被锁在舱底。在大海的颠簸中,像猪一样挤塞到最密的程度,不能动弹。挡得住饥渴的人也挡不住疾病,病死的人就被抽出,抛向大海。在年到年的短短几年里,共有十二艘船驶往拉丁美洲,共载了人。中途被打死、病死的,将近一千人。

年7月29日,第一艘这样的“猪仔船”在哈瓦那靠了岸。是条小船,上来了人;当然,在航行的海上炼狱中已经死了一百个人。这两百多个中国苦力上身赤裸,背上全印着一个“C”字,代表“古巴”。他们一上船就被打上记号,像猪牛被烙印一样。

岸上,白人买主焦急地等着。这个时候,古巴是全世界最富的殖民地,糖业鼎盛。绵延至天际的甘蔗田等着苦力的工作。华人被剥光了衣服,检查身体。身体健康的,一个人头卖十块比索,由买主领走。

逐渐地,这些出生在广东乡下的农民了解了他面临的未来。从十二月到五月间,他们必须一星期七天、一天十三四个小时地在甘蔗田里做苦工。每月工资四个比索——但他们得先偿还庞大的路费,头两年,他们因此没有工资。他们的卖身契是十四年。如果试图逃走,他们可以被吊死。

“猪仔船”一艘一艘驶进哈瓦那的港口。年,哈瓦那有了三十五万华人。在三十五万华人中,只有五十七名女性。十四年前第一批入港的华工在这一年解除了契约,得到了自由。他们便像全世界各地流散的华人一样,开始经营小生意:餐馆、洗衣店、杂货买卖。当生活有了一点点着落,就写信回家,把留在家乡的儿子或兄弟侄儿招来帮忙。

在年至年的古巴独立战争中,许多自由华人加人了“古独派”的军队,和西班牙殖民政府作战。其中最有名的是TenienteTankredo(华文名字已不可考)。他受重伤,被西班牙政府军逮捕。西班牙军人称他为“苦力”要放走他时,他从军装口袋中取出文件,证明自己是“古巴解放军”的高级军官,不是一个无名的中国苦力,“射吧!”他说。一百年后,在卡斯特罗所竖起的革命纪念碑上还有两行小字:“在华裔古巴人中,没有一个革命的叛徒,没有一个革命的逃兵。”

一万名华人在哪里

年,距离第一艘“猪仔船”上岸正好一百五十年。古巴的人口统计说华裔占总人口0.5%,也就是五万人。如果20%的人口住在哈瓦那,那么哈瓦那就应该有一万个华人,可以是一个小有规模的唐人街了。有这么多华人的城市,为什么我这么引人注目?正在上课的学童转过脸来大叫:“中国人!中国人!”路上的女人睁大了眼睛注视我,目不转睛。男人紧紧跟上来:“中国人呀?你是中国人呀?”

奇怪,哈瓦那有自己的华人,却是一副没有见过华人的样子。在街上晃了好几个小时,也确实没见到一个亚洲人,连成群结队的观光客中都看不到东方的脸孔。怎么回事?那一万名古巴华人在哪里?

在唐人街吧?!唐人街,却只是两条交叉的路,总共不到两百公尺。街心上空架着装饰性的红色木条,点出拱门的意思。三五家饭馆没什么客人,倒是街上的摊贩,有一点点生意。摊子上写着笨拙的中国字:“味香色美,中国风味”、“陈记”、“杂碎”、“炒饭”。摊子上卖的东西,却是我这个华人认不出的东西。几段油亮的肥肠,几个面粉裹炸沾满苍蝇的甜食。认得出的是饭盒。粗纸糊成的盒子,里头盛满了酱色的饭,饭上蓄着一片薄薄的煎猪肉,一小撮包心菜。冷的,一盒十五比索。

转角处有一个蔬菜市场,菜色也数得出来——蕃茄、包心菜、葱、马铃薯、大豆,没有了。水果只有一种——橘子。这是唐人街的市场,已经是最丰富的了。外边一般的市场里,连蕃茄都只有烂的。给人的印象是,除了一把一把的葱之外,没有吃的。

来来去去走几趟,就在唐人街里,发现自己竟然仍是人们注视的目标。这个唐人街,竟是一个看不见唐人的唐人街!街上穿梭来去的,或白或黑或混血,多是一班古巴人。连那食客和那站在摊子后头卖“杂碎”的人,都难得看到华人的脸孔。那卖饭盒的年轻女人长得丰满肥胖,完全一副热带南美女郎的长相,她对我露出一笑。站在“味香色美”、“陈记”后头的是个黑人和他黑白混血的老婆。

好不容易看到一个华人老太太,坐在餐厅里剥豆子,已经注视我很久,正等着我发现她。凑近一问,她讲广东话,无法沟通。她有点失望地叫来了儿子,儿子也不说北京话,却拾起一支笔,写了三个字——广东话。

“话”,他只记得半边。

在街边的石阶坐下,看流动的人来人往。都是古巴人;女人穿着紧身的颜律服,展露多肉的躯体,男人却干干瘦瘦。偶而走过一两个华人,都是年老的男人,步履瞒珊地走过。除了餐馆里那一位老太太母子,我没见到一个中国女人,没见到一个中国孩子,没见到一个年轻华人。难怪,古巴的孩子们追着我叫“中国人!”

但是,那一万名华人到哪儿去了?

落叶只是飘零

中华总会的主席周一飞先生让我看他们最新的统计。在哈瓦那,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末来到古巴仍保留中国籍的有人,加入了古巴籍的有人。华裔,也就是父母双方或者一方是华人的,总共约有两千人。这两千人中,大概只有二十个还会说广东话。古巴全国大概有三千两百多名华人。

“三千两百?”我大吃一惊,“不是说有五万华人吗?”

周先生笑了,“老的老,死的死。中国富了,没人来这里了。但是有华人血统的古巴人很多。”

三个晚上之后,我和四位古巴作家见面。作协副主席艾瑞斯先生有着典型的西班牙名字,却对我郑重宣布:他的爷爷是中国人,在中国出生,十二岁被带来古巴,他正想通过中国使馆帮助他寻根,彻底找出爷爷的原乡和身世。另外三位,每一位都有一个先辈是华人,不知是哪一辈,不知名不知姓不知来处。

与我的翻译第一次见面。她摘下墨镜,用手指拉长了自己眼角,说:“我的曾祖母是中国人。”

原来五万所谓华人,只有三千人看起来还像华人,真正还能说中国话的不到五百个人。而这四百多“真正”华人的平均年龄是七十九岁。

这些数据对我解释了,为什么哈瓦那的唐人街上看不见几个唐人。长期地缺乏华人妇女,华工遂大量与本土人结合。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来了最后一批华人,多数因为已在古巴的父执亲友的召唤而来。这一辈人也已逐渐凋零。他们的下一代,多半已与中国语言和文化完全脱节,纳人古巴的大混血。再过几个春秋,平均年龄七十九岁的一代人逝去,哈瓦那的唐人街上将看不到一张华人脸孔,听不见一句华语,只留下一些不典型的春卷、饭盒。走在街上的人们依稀记得自己曾有过来自东方的先辈。

我不能不想起在中国发现的犹太人后裔已经完全被中国人同化,但是不吃猪肉。至于为什么不吃猪肉,不再有人记得;那只是祖上传下来的习俗,依样画胡芦吧。

对于这样一个前景,老一代的古巴华人是不情愿而感伤的。中华总会有一个小小的中文图书馆,也开班教汉语,虽然学生只有二十来个。过农历年和十一国庆还举办一点联谊活动。最令人惊异的是《光华报》的存在,一个发行五百多份的中文周报。十二月份最末一期的刊头语这样开始:

“腊鼓频催,新年的步伐已踏进门槛,这虽然只是时间的更换,但我们作为炎黄子孙却特别感到欣喜的。过去一年,祖国的成就是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今天,中国已经从一向屈辱于世界列强之前、任人宰割的国家,一变而成为世界强国之一,在国际发挥重要作用,变成举足轻重的东方民族了。”

作者是《光华报》的总编辑冯啸天,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初受叔父之邀来到古巴。“来的时候,身上只有两块美金,十年之后我有了四个工厂。”听到这里,像是典型的华侨发迹故事。不过,这是卡斯特罗的古巴。年,所有私营企业收归国有,冯啸天失去了一切。

在陈旧而暗淡的印刷厂里,冯啸天静静地说:“我的生命只有两个字可以形容,就是失败。失败。我要回去,回中国去。”

望着他花白的胡子,我说不出心里想着的话:在中国,你又活得过年吗?

周一飞兄弟来古巴时只有十二三岁,说广东话。成长之后,在极其困难的环境中自修学习说国语。中华总会的书记张自佳来自广东恩平,年到古巴时只有十九岁,现在儿子已经十九岁了。“妻子是古巴人吗?”我问。

“是古巴人,但不是妻子,没结婚。”

“同居二十年,为什么不结婚?”

“古巴女人嘛!”他笑笑。

因为是古巴女人,所以不和她结婚?果然如此。在和古巴女人同居了十几年,生了两个孩子之后,张自佳在年回到广东家乡,和一个中国女人正式结了婚,生了孩子,又只身回到古巴,回到古巴女人身边。

“我没有骗古巴女人,她也知道我在广东结婚了。中国人嘛,总要落叶归根的。”

我大概是以目瞪口呆的表情看着他,使他有点腼腆地看向门外。这落叶归根有什么样的魔力呀,让一个人在异地活了五十年,和一个女人同床共枕二十年,为人夫为人父之后,仍旧要抛开一切回到他出发的起点?他究竟是无情,还是多情呢?

但是张自佳一时是回不了家的。一张最便宜的机票要近两千美金,也就是四万比索。一个哈瓦那大学教授的月薪是四百比索。如果张自佳的月薪也有那么多,而且能够不吃不喝不用,他也得积蓄八年才能买一张机票。实际上,恐怕二十年也不够。

年,不再是社会主义国家的东欧与俄罗斯中断了所有和古巴的物资交流,使古巴突然陷入断炊绝境。卡斯特罗政府宣布全国进入“非常时期”,开始粮食限量配给。在别的移民国家里,华人通常是最富有的少数民族,但是在古巴,华人和别人一样一无所有。个人粮食簿上的每月供给少得令人心酸:

白米三公斤

糖三公斤

食油两百五十公克(已经半年未发)

布料无货

面包一天一小块(比小孩拳头小)

咖啡粉四百公克

只有病人和七岁以下的儿童可以分到牛奶。鱼肉久已不见。政府有肉供应时,一个人可能分到四分之一公斤,去晚了也就没有,得再等个半年十个月。

“我以前还可以寄点钱回广东,一年准汇两百七十比索(十四美元)。现在不准了。”

“你对卡斯特罗看法怎么样?”

“最好是走向民主啦,像智利、洪都拉斯。不过我们是外国人,跟政治没关系。”

张自佳抽了口烟,想想又说:“现在中国好了,没有人来这里了。我很怀念中国。”

街上隐约传来乐声。这是伦巴、曼波、恰恰的国度,我却依稀听见唢呐高昂的音乐。真是唢呐呀?很可能是的。几十万身上烙了印记的华工中,有人曾带了支唤呐来,现在成了古巴嘉年华会中不可或缺的乐器。只是在黄昏的唐人街里,那若断若续的唤呐声令人想起遥远的黄土高原;灯一亮,突然恍惚不记得身在何处。

再也不打开的“抽屉”

华人死后也不和古巴人共葬一处。“中华总义山”在哈瓦那西南角。不远的古巴人公墓修整得整齐干净,有八十万个坟,全在一处,是拉丁美洲最大的坟场。古巴的历代革命先烈都葬在里头。进去得付一块美金门票,仍然是博物馆。华人公墓却独处在一个安静的角落,像一个落寞的花园,由几个白鬓老头守着。从边缘荒烟蔓草中的坟墓看起,石碑已被时光磨平,看不出字迹来。只有一座,模糊刻着“殁于同治元年……”同治元年,那不是年吗?

年,正是第一艘船上的华工在卖身十四年之后重获自由的一年。这个人,姓谁名谁来自广东哪个村子?难道在十四年的苦工之后来不及享受自由就倒了下来?他的亲人可知道他最后的下落?有谁又知道他最后的愿望?他受尽苦难的脸朝向哪个方向?

处于中心的是几座公坟。左手是“国民党员公坟”,立于“中华民国四十一年”。右手是“中华社会党员公坟”。两座坟平静地面对,共享一条野草青青的小径。

“陈颖川堂公立坟场”立于民国十九年:“颖浒设新垄,牲酸洁陈慈善会;川流归故国,鹃声啼罢短长亭”。

“江夏堂先友坟场”上还留着一支塑胶花,掉在石板上:“江岸送归魂,白衣万人,绿波千顷;夏祠供祭礼,青葱一束,玄酒三杯”。

什么人来这里亲手埋葬了他的兄弟?“南迁亡兄,壮志未酬,邃尔先归地府;阳居昆仲,致诚奉祀,望汝早登天堂”。

这些早期死亡的人,显然都还埋进了土里,立了石碑、刻了挽联,哀切优美的文字像一只温暖的母亲的手。这二三十年过世的人就不再入土,而用了西班牙—古巴式的葬法。一整面墙,大约三公尺高。墙里是一格一格的“抽屉”,人躺在“抽屉”里。横的纵的,一面墙可以装下五六十个棺材“抽屉”,一个叠一个,前面用水泥封上。

在八十公分长、八十公分宽的白粉标了号码的“抽屉”面上,有人用手涂上歪歪斜斜的黑字:

蒋绪组广东新会梅阁连安村人,28

杨惠明广东开平塘口胜平市人,36

李国伟广东高要宗隆乡二冷水村人,41

……

没有一个让人得到一点安慰的字眼。若是在自己的家乡里,他们的墓碑上肯定少不了“显考”、“坳于”、“不孝子”、“在天之灵”等等文明世界用来彼此抚慰的文字。这些在异国的天空下躺进“抽屉”里的人们却只有一个草草涂上的号码。

或许,写下原乡村里的地名对他们而言已经是最大的安慰。不能“生于斯、死于斯、歌哭于斯”,地名至少表达了一个绵长未了的心意吧。

人在生时将钥匙、照片、针线、眼镜和信件,所有生命的蛛丝马迹都放进抽屉里;在这里,人最后将自己的躯体也放进一个“抽屉”,一个再也不打开的“抽屉”。

篇末彩蛋

年8月,龙应台接待到访的海南文化代表团一行。

龙应台向著名作家、《天涯》杂志社原社长韩少功赠书。

韩少功老师向龙应台介绍代表团成员、著名作家、《天涯》首任主编蒋子丹。

《天涯》杂志编辑部主任林森向龙应台赠书。

龙应台与海南文化代表团合影。

龙应台,作家,现居台湾。主要著作有《野火集》等。本文刊于《天涯》年第6期。

唯一投稿邮箱:tianyazazh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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