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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锺书为何要赞同奥维德对所谓“完美”概念的否定呢?在现实中被视为“污点”、“瑕疵”的诗文描述,就是不道德的文学吗?用言辞、声调的巧妙安排,就能遮掩事实上的丑陋,让世人以为那就是高尚或完美的事物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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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锺书借助于英法文译本(尤其是“洛布古典丛书”),并结合自己对拉丁文和古希腊文程度不同的认识,阅读了大量的西方古典著作。我曾统计《管锥编》中引用过的古希腊罗马作家达93位,这个数字显得非常惊人,很难想象中文学术著述里还有谁能这般博通。而他的读书笔记手稿包含了更为丰富的内容,从中可看出他对西方古典文学的探索程度和认识水平。虽缺乏足够的语文学根底来作为训诂文本意义的精准工具,但勤奋的博览习惯和聪慧的思辨才能却使他深入独到地领会文本的某些细节。不过,这种领会往往着眼于修辞佳胜之处,对于像斯特拉波《地理学》这类著作,钱锺书就摘录得极少。长于词藻铺排、设喻取譬的诗家文人,才是他一贯喜爱的。其中当然要将伟大的罗马诗人奥维德作为重要的代表。库尔提乌斯的巨著《欧洲文学与拉丁中世纪》曾指出,奥维德自中世纪后期就被誉为“修辞之王”(K?nigderRhetorik),他是最先使罗马诗歌讲求修辞学的人物。最近因此书中译本问世,我刚刚对读了《钱锺书手稿集·外文笔记》第十六册的相关部分,这些对奥维德的评语皆为钱锺书摘录下来。
从已刊著述和手稿笔记来看,除了《岁时记》(但杨绛译《堂吉诃德》第二部中的注释里节录过此书的原文),钱锺书引用过奥维德的其他全部主要著作,包括《恋歌集》《爱的艺术》《情伤良方》,直到《变形记》《哀怨集》《拟情书》《黑海书简》等,甚至还有那部援引各种神话典故谩骂仇敌的长诗《朱鹭》(Ibis)。很多语句他已然烂熟于心,下面就有一个事例。研究科学史的戈革曾写信请教钱锺书:物理学家尼尔斯·玻尔曾以某句中国“古话”,谓剧场中的观众也是演员,来比喻量子理论中的观测现象(即观测与对象互相作用),这句古话有何出处。钱锺书回信谓“傍观者即局中人,观场人亦登场人,此意亦不记吾国古籍有道者;西人常言时髦妇女上剧院,‘toseeandtobeseen’”,随即顺便引述了《爱的艺术》里“看与被看”的话(spectatumveniunt,veniuntspectenturutipsae),“则颇蕴其旨”。虽然他也提示问者可去看他《管锥编》举过“我视人乃见人适视我”的若干中国古代诗文里的例子(“《毛诗正义·陟岵》”篇),好像是故意一样,只明引奥维德这个西方古籍。莫非在暗示:东西方本来是“心理攸同”,可蒙昧者只知向遥远的对方探寻看似迥异的“真理”,而遗忘自己原来就充足完备的传统?
如钱锺书这样的阅读覆盖范围,加上信手拈来的征引本事,绝不会只满足于将奥维德仅作为比较汉籍文词命意的旁证者;他晚年曾打算在西方典籍上“评泊考镜”,再写一部《管锥》之“外编”(《管锥编·自序》),在我看来,奥维德极有可能是其中的论述核心之一。
钱锺书读奥维德《爱的艺术》笔记手稿。左为打字机录英译文,右为手抄拉丁文
说来也有意思,钱锺书关于这位诗人次数最多的一句引文,却并不存在其传世著作中。《容安馆札记》曾几次借用英国诗人FrancisThompson的评价:“soessentiallymodern(本质上如此现代)”,来称述奥维德的一段话(dictum):“decentioremessefacieminquaaliquisnaevusesset(面生痣而愈加俏丽)”。这句话其实是老塞内加的《辩言篇》(Controversiae,II2,2)给奥维德总结的口头禅。《辩言篇》谈到奥维德诗中的瑕疵,为他自己所爱护和保存,于是认为这位大诗人“缺乏的不是裁断力,而是节制自家诗作之自由度(licentia)的意愿”。在修辞学家老塞内加看来,文学上的瑕疵好比脸上的痣,遮蔽了美人的姣好面容,就该是竭力去除的(昆体良也认为奥维德缺乏对于才情的节制)。奥维德那句话的意思则是认为,微瑕反而确立了独特的个性,比油光水滑的“完美无缺”更多几分魅力。林黛玉嘲笑史湘云“偏是咬舌子爱说话”,钱锺书援脂砚斋评语“真正美人方有一陋处”云云,也将奥维德“如此现代”的话拿来连类比附,其中还有哈兹利特(WilliamHazlitt)的隽语:“任何事物不带点儿瑕疵,很快就显得无趣,要么就像是‘蠢善’(stupidlygood)。”
钱锺书极为赞同这种审美观。《管锥编》也曾引过奥维德这段话,把美人脸上有痣,同“美貌之补钉”(beautypitch)一说相参照,以为“收烘云托月之效”。当然,瑕疵并不等于以丑为美。钱锺书推敲中西历代诗文作品里关于女子如何掩蔽缺陷或丑态的描绘文字时,也时常想到奥维德。《札记》谈到若无皓齿,就不要去嫣然一粲,引《爱的艺术》(III,-80)里的话:“Sinigerautingensautnoneritordinenatus/denstibi,ridendomaximadamnaferes(要是你牙齿生得黑、大、乱,大笑会使你魅力全无)”,随即举出《传家宝·笑得好》里的笑话(二妓,一齿白,与客答言皆开口音:“姓秦”、“年十七”、“会弹琴”;一齿黑,则云“姓顾”、“年十五”、“会敲鼓”)以及龚古尔日记中的纪闻(妇人欲在晚间舞会上卖弄风情,想让自己嘴显得小些,每日念一百遍“UnpruneaudeTours”,反之则重复“J’avaleunepoire”)等等例证。
左:钱锺书致戈革信(收于《史情室文帚》)
右:钱锺书读奥维德《朱鹭》笔记手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