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前的一份病危通知,我体会了什么叫来

第.十三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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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溪

原本想在这个即将到来的清明节,聊聊“生”的话题,主角是潘美辰。

没有想到的是,一份病危通知,把我讨论“生死”话题的主角,改为了我的爷爷。

真正有关生命的课程,大概只能是至亲的人来教给你吧。

3月30日清晨,上海市静安区巨鹿路,我租的房间里,正在穿衣服准备上班。突如其来的家乡电话,印证了前一日的心神不宁,爷爷病危了。

我颤抖着拿出行李箱,一边收拾东西一边订最早的高铁票。车票是中午的,我就拉着行李箱先去了公司,把上面的事情再交代一遍。在会议室里带着复杂又无能为力的心情,讲完了工作流程,在面对着一遍遍的质问时,我看了下时间,用我根本不想讲的英文说“SorryIneedtorun”然后冲出了会议室。

高铁上,上还不住传来质问的讯息,我压住脾气简单回复。

那一刻我想,在亲人的生命面前,工作就是个屁!

医院的过程,和那些琐碎的细节,都不想一一再提。

只是这每一秒、每一幕,都让我认真学习到,什么叫“来不及”。

你知道,比起亲人的生命垂危,什么更可怕吗?

是爷爷的手被捆绑着,嘴里插着看上去就难受至极的呼吸机,镇静剂药效过了,他醒过来,意识清醒。他没有力气呼吸,眼珠也没有力气转动。可他还是看到了孙女在床边,他拼命挣扎,看着我,认出我,嘴巴使劲在动,头使劲在摇。他想讲话,和我求救。我知道这个今年马上就要过八十大寿的瘦弱老人想说,这个嘴里的管子太难受太难受了,拔掉吧,要回家。

我走上前,连他的手都无法握上,必须强忍眼泪,装作轻松地和他说话。

“爷,孙女回来了,公司放假了。爷,我知道很难受,咱们再忍一忍,过几天就回家好不?孙女懂的,最心疼我爷。”

说不下去了,再说,眼泪就下来了。护士严肃警告不能在病人面前哭。

我分明看到,我瘦弱的爷爷,连眼珠都转不动了,眼睛里噙了一滴艰难的泪珠,求救的泪珠。

我说:“爷,孙女懂的,懂啊。过几天咱们就回家,就回家。爷,我交男朋友了,在上海,很快带回来看你。还有我现在上海工作可好了,老板看重我,给我加钱,升官,所以这几天放我回家放假。我都懒得待在上海了,还是家里好。”

我真的编不下去了。爷爷看着我,太痛了。

夜半,护士去插胃管,从鼻子里一直插到胃里,护士手法不好,插了两次没插下去,最后一个医生来帮忙。我没有办法理解,真的没有办法想象,任何一个人,在清醒的状态下,是要怎样承受一根管子活生生从鼻腔插入胃中。何况他是一个病危中,受尽折磨的脆弱老人。

这是我一生都无法释怀的痛感。

最痛苦的事,不是你知道至亲可能活不久矣,而是,你看着眼前这个高龄的老人,瘦到只有骨头和皮肤了,医院里,受这样的病痛、这样的活罪。而他在和你求救,你却无法帮他分担一星半点,也无法伸手帮他一把。

家属休息室里,大家在讨论,要不要拔掉呼吸机。

奶奶靠在椅子上,眼睛无神地念着,“活受罪,活受罪,拔掉吧,拔掉吧,痛啊,痛啊,回家吧,不治了,回家。”

姑姑也看不下去自己父亲的受苦,也说,回家吧。

男人们说,我们用了最贵的药,再坚持两天,再赌一把。

我讲不出话,我是软弱的人。我心里矛盾,只剩下哭。

无法再想到老人瘦骨嶙峋的样子,无力地躺着,任由医生护士摆布,插呼吸管,插胃管,他已经疼到拼命求救,可我们都伤了他的心,没人遂他的愿。我只是一直哭一直哭,心想爷爷别恨我。

“我苦痛(乡下话,“心疼”的意思)我爷,我苦痛我爷啊。”

这一层的病人,都是老人。

只有爷爷的病房是抢救病房,隔壁床是一个比爷爷大了九岁的老人,幸好,还会吃,还会转身、说话。家属看上去轻松很多,说过几天就出院了。

隔壁的病房老人,在女儿的陪伴督促下,在走廊上练习走路。还有其他能走动的病人和家属,每每经过爷爷的病房前,都会往里面望一眼。

我想,如果我们如此糟糕的情况,会让你们的心里有一点点“庆幸”,那么也祝福大家早日康复,回到自己的好生活。

护士们是一群年轻的小姑娘,手法看上去挺娴熟,也是在这样的病房区域工作,老人的死亡对他们来说,真的太平常不过了。

小姑娘换药还是处理什么的时候,我看不下去,说了句“你轻一点”,她胸有成竹地抬头看我说,“我有重吗?”我便不知再说什么。

对于她们来说,也或许对所有人来说,七十岁以上的老人,死亡是最正常的事了。我承认,是必然,是常见,但真的不是“理所当然”。

只有当那个此刻躺在病床上随时都会离去、还在每分每秒忍着剧痛的老人,那个拼命和你求救却无法得到回应的老人,就是那个从你婴儿时期,就看你长大的小老头时,你才会去思考,不管他是50、70还是90岁,他也是一个从啼哭孩童长起来,成长为年轻男孩,成家立业,也曾在那个穷苦的年代独当一面、成为一个家庭的顶梁柱撑起一个家,再看着下一代、下下一代出生,再慢慢老去的生命,你便不会觉得这样一个垂老的人,他的死亡是理所当然。

可是,我知道,这无能为力,用了80年的这副身子骨,也有被他用坏的一天。就是现在。

当他的生命交到我们手上,当他忍不了痛苦难耐而向我们求救时,我们晚辈,作为他生命的延续,是该结束他的痛苦拔掉呼吸管,还是决定拖延这份渺茫的希望,让他继续有苦不能言。

这是个哲学命题?是个生命辩题?

没有正确答案。

只有心中的痛,是至为真实的。

我独自坐在病房旁的休息室,趴在都是病菌的公共病床上写字,泪流满面。一个护士进来取东西,见状便问“你干什么呢这是,怎么了啊”,我抬头,愣了一下,指指对面病房说,“我爷爷在那里。”

护士说,“62床吗?”

我说,“对。”

她叹了口气,出去了。

如此的折磨几天后,我们在爷爷极其哀求的眼神里,决定拔掉呼吸管。

颠簸的一路回到乡村的家中,爷爷躺到自己床上,呼吸困难,神智却极尽力气地变得清醒,嘴巴使劲抖动想说话,可长时间的呼吸管插在嘴里,他再也没办法发出声音。

我们开始打点家中的照料,买营养药品,找乡里护士,想着,至少还能撑两天的。

20分钟,那个前来查看的医生叫着“你们快进来!”

几秒钟后,在所有家人的猝不及防中,爷爷停止了呼吸......

我不想再回忆我们是如何呼天喊地地唤着爷爷,以及接下来几天中,每个人身心的极度疲惫。农村葬礼的细枝末节多又复杂,让人精疲力尽。听姑姑说,这算体面。

最后的诀别时刻,我无法控制住,与殡仪人员几近打起来,哭到晕厥。人们不解,一个高龄老人的逝去,有必要这么夸张?况且还是隔代的晚辈...

我告诉你们,你们不是我,不会了解其中的意义。

因为听了好几天不间断的农村土话,每日不绝于耳,以致我听到电视说话也觉得像土话,听到朋友的普通话觉得有些陌生,以及我再不想讲一句英文...

全部结束了,上百号人都离去了,30桌宴席都撤了。我们坐在大门口。

我说,怎么会来这么多人,好多人我都不认识。家人说,爷爷一辈子朋友多,会做人。

奶奶变得特别落寞,神情悲伤,但她没有一直落泪。

奶奶说,以后就孤单了,回家就是一个人,没伴。

葬礼这几日,我忽然想起,这似乎是十多年来,我第一次在爷爷奶奶家这么多天。

小时候有空就跑来爷爷奶奶家,玩得不亦乐乎,怎么都不肯回城里上学;而长大后,有了自己的社交圈,好像找到了更有吸引力的玩意儿,再也不愿意在爷爷奶奶这里过夜,哪怕一晚。

也许,年轻人都是这样?

葬礼的几日都需早起做事,我总是五点多就起床。这时才发现,经济发展以后的家乡农村,清晨的山依旧是这么美,虽然大家现在都不怎么种橘子了,但满山的橘林景象依旧,还能看到小时候的模样。

鸟叫得特别欢乐,早晨空气清新,农人已经起床了,处处是邻里间早起劳作的烟火气,真是美好。

习惯早起的我家老爷子,一定日日清晨都在大门口看着家乡的温馨景象;而我,从没有,从没有一次机会和他一起欣赏。

我的爷爷,身材矮小,近几年也变得很瘦;我的奶奶,却一直比穿高跟鞋的我还高。

我爷爷脾气挺臭,像小孩子一样。奶奶打麻将回家晚了点,他就开始骂骂咧咧。奶奶让着他,懒得回嘴,背后却和我们说,“我才懒得理这老头子,不然我一只手就把他放倒在地了。”我总觉得这句话特别搞笑。

爷爷特别爱唠叨我们,啰里啰嗦的,以前我们小,还爱训我们。我们长大了也是一样,当面爱唠叨爱教育,可每次我回到上海,他就打电话说;“宝啊怎么才下班,晚饭还没吃?家里带去的红烧肉吃完了没?吃快点,吃完了回家拿。自己烧饭累啊,这么晚还吃不上饭,受苦啊受苦,受苦的宝,等回家给你做很多你爱吃的。啥时候回来啊,回来来爷爷这里知道不知道......”

从我是六个月的婴儿开始,就跟在爷爷奶奶身边,那时候他还身体健壮,骂人都有底气很多,小时候就觉得老爷子凶。而他的可爱之处在于,夏天给我们小孩子扎捉知了的杆子,冬天在暖手的火盆里给孩子们烤番薯,夜半自己饿了,带着我们起床煮面吃,奶奶嫌他手脚笨,睡眼惺忪起来一起煮面吃面。

爷爷是真的啰嗦,有一句话,说了不知多少年。

“我们小时候啊,冬天里赤着脚走好几个钟头去县城里上学。”

每次听到这句话,我们的反应就是“哎呀知道了,讲过很多遍啦”。爷就说,“讲过很多遍,你们也不会理解。”

是啊,直到现在,我都无法理解什么叫“冬天光着脚走好几个山头去县城”这种感受,就像他也始终无法理解我冬天为什么顾着漂亮不穿羽绒服,以及总在上海懒得回家。

我爷爷年轻时,是长途客运站的驾驶员,所以我的爸爸、我的叔叔都是驾驶员。爷爷的左手只剩下大拇指和一个手掌,我从小就觉得奇特,为什么爷爷的手比别人小。后来得知,是有一次在车站干活时,锯子失误操作锯断了手指。所以每次在餐桌上,他要我们帮忙盛饭时,都看见他拿碗的左手小心翼翼的。

他现在躺在病床上,双手都扎满了针管和绷带,小小的左手手背,全是淤紫色一大片。当晚辈的我,心疼到不知该怎么办。

作为跑运输的驾驶员,爷爷年轻时就去过上海。可他嘴里形容的上海,除了那个东方明珠和现在是一样的,其他全都变了。

我说,爷,等九月份天气好,不冷不热的,我带你去上海玩。

爷说,不去,走不动。

我说,不用你走,我包一辆车,带你转一天。

爷说,不去,走不动。

奶奶说,算了算了,他没力气的。

爷爷卧室里的电视机下面,是写字台,台面上用玻璃压着好多相片,都是和晚辈一起拍的。我看着这些照片,着急地对爷爷说,“爷啊!我这几张照片好难看啊!你都放在这里让别人看到,你孙女嫁不出的。”

他说,哪里难看哪里难看啦。

然后又说,本来有一张他年轻时候的一寸照,年轻时候可好看了(我忘了他说的是他自己,还是我奶奶),我觉得好可惜,真想看看老人们年轻时候的好模样。

其实,他写字台上最大的一张框架照片,竖立在玻璃台上。瘦小的爷爷对着镜头,开心地咧嘴笑,背景是现在的东方明珠和外滩。

东方明珠和外滩,是照相店里的幕布背景,或是电脑P上去的。

此刻家里变得安静很多。爷爷那张“假东方明珠”上的人像被照相馆抠了下来,做成遗像。我有时候会变得恍惚,在每一次看到上堂的这张爷爷遗像,都会愣一会儿。

不对啊,他前段时间还坐在房间门口的躺椅上休息,等着邻居大爷来闲扯聊天或打牌;怎么,忽然变成了一张相片?

龙应台写亲情、家人,与战争历史里那些流离颠沛的普通民众和年轻士兵,是怎样在时代的洪流中跟随生命走向的漂泊。

命运从来都可以是无情的。它让亲人分离,一走就是六十年,归来时已是一座孤坟等候;它让年轻的肉体在陌生的土地上遭受凌虐,受尽折磨。我才觉得,面对人生、命运、时代,我们会恨得咬牙切齿,却无能为力。

而命运又是温情和慈悲的。它让我在这一世,与我亲爱的家人血脉相连,成为血浓于水的一家人,不可分割。我们相互关怀,彼此付出真心与爱,不管我们身在何方,都不曾真正孤独。

我没有什么技能,无才无能,只有一支烂笔头,学着龙应台先生的样子,用最关怀与温热的心,去记录那些尚未消逝的生命历程。

可当我正准备在这个周末从上海回老家,好好和我们家这位即将80大寿的最年长老人,痛快聊聊他那些平时我们都不爱听的陈年旧事时,等来的,却是一生的告别。

他无力地躺着,身上插满管子,连求救都说不出口,他还能和我说他小时候、年轻时候的故事吗?我的爷爷。

嗯,来不及了,这一辈子,他都无法和我再讲讲,他从前的故事,而我那个记录爷爷一生的计划,再也来不及完成了。

他再也无法知道,他的孙女原本打算来记录他的一生。

此刻坐在乡下的家中大门口打字,凉风习习吹来,我穿上我要求保留的一件爷爷的棉袄(农村习俗,逝者的所有物品要烧掉),是我今年春节时买给他的,多块,我爷心疼,觉得贵,不舍得穿。现在穿在我身上,大小还挺合适,里面的温度来自于老爷子的牵挂吧。

“珍惜”两个字,是不是听过无数遍了;

你以为,这只是一句没用的鸡汤。

但我告诉你,确实是要等到“来不及”这一刻,

你才会发觉“珍惜”这件事,

是我们一生最容易也最难的事。

这几日,我的人生经历大概又上了一个新的台阶。爷爷搬家了,住到我们每个人心里。所以做了一个人生转折点般的决定。下定决心后,心里坦然了很多,踏实了很多。希望看到今后的一家人,和睦有爱;希望我可爱的奶奶,健康长寿,重新拿出打麻将的手,重回一米七老奶奶的温暖笑容。便是我最大的福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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