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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茜的异想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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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日文茜专访了台湾前文化部部长、作家龙应台,从她在台湾新出版的书《倾听》展开,谈到龙应台对历史、对台湾当代人们彼此关系的态度等,给人良多思考。用音乐的穿透力,学习理解◇陈文茜:最近INK印刻文学出版社出版了龙应台的新书《倾听》,收录了龙应台近30年来的演讲稿。龙应台很少答应人做演讲,每一次演讲,她认为对听众表达尊重的方法就是提前做大规模的准备功课,包括题目选定、从哪里切入和结束、选什么影片和歌曲能够让听众瞬间明白,感同身受、选什么故事是她一定亲身经历过且容易参照的。这是她的自我要求,所以做一次演讲的负担往往超过她写一篇文章。30年来,她把所有的积累集成书籍。书的封面上写着:现在是倾听的时刻了,倾听自己身边的人,倾听大海对岸的人,倾听我们不喜欢不赞成的人。这几句话说明了近几年龙应台对于台湾当代人们彼此关系的态度。
▲邓丽君的《何日君再来》红遍大江南北
书里最受瞩目的是《穿透有歌》,龙应台谈到音乐对台湾及所有中华文化和对岸的影响。书里有一篇文章,是你把三首歌串在一起,德国在世界大战时最有名的曲子《LiliMarleen》,邓丽君唱红的《何日君再来》,其实初始是李香兰唱的,还有《亚细亚的孤儿》。你发现没有,我们后来所有的政治讨论都输给了这些歌。
◆龙应台:对,歌声比领导人坐下来签的合约还要有穿透力,还更持久。
◇陈文茜:我在《文茜的异想世界》播过很多次《LiliMarleen》,很多人都不知道歌词和这首歌背后的故事。《何日君再来》呢,大家都不知道是李香兰唱的,她是日本的间谍。《亚细亚的孤儿》其实是吴浊流的小说名字,当时算比较小众,罗大佑的歌用了这个名字。其实大家已经不在乎背后到底要说什么,那些歌被留了下来。而你的特殊之处在于,你用一种很特别的眼光倾听三个时代的三首歌,然后把它串联成一个故事。
◆龙应台:其实当时决定用这三首歌曲去演讲,是特别思考过的,要看是对谁演讲。当时演讲是在温哥华,年有大批香港人移民去温哥华,所以全世界华人里香港人比例最高的可能就是温哥华。平时我在国际城市演讲,一半以上是大陆人,香港人可能5%都不到。但是那一场有将近一半是香港人。当时香港人在当地置产,当地人很反感,在媒体上也有呈现。我特别选这个题目,是想用音乐的力量,给当地华人多一点力量,去面对一个不马上接纳你的环境。
◇陈文茜:年很多香港人去了温哥华,当地的房价就变高,当地人很不高兴。但其实当时加拿大政府同意他们买地产,是因为经济很不好,所以每一个国家都只看到自己不开心的部分,没看到笑的部分。你提到这些歌的背景,你希望每个人去倾听那个歌曲产生的时代背景。
◆龙应台:歌曲的穿透力胜过文章,文学又胜过任何政治的动作。像邓丽君的《何日君再来》,在全华文世界都知道,堪称俗文化里的国歌。在80年代真正穿透进入大陆的,也是这首歌。我拿这三首歌做研究,我很感叹,不止是音乐穿透的力量,而是每一首歌,不管是唱的人、作曲的人或是推广人,本身都有很跌宕的命运。比方说《LiliMarleen》,我只要想到冰天雪地里德军、英军、法军对峙的场面,然后每一个拿着武器准备杀人的人,恐怕在他的内衣口袋里都有一封家信或者照片。人类在情感和仇恨对峙那么尖锐的时候,有一首歌大家都在唱,这力量实在太大了。
▲电影《liliMarleen》剧照
◇陈文茜:汉娜·阿伦特曾经说过「平庸的邪恶」,我换一个说法是「邪恶的平庸」。在邪恶底下,有很多人性的东西。《LiliMarleen》这首歌是从德国出来的,但其实德国在两次世界大战里都是侵略者。二次世界大战时他们在北非沙漠打仗,这首歌里讲到一个士兵跟女朋友见面,他要回英国,依依不舍,不知道明天在哪里。兵营前的路灯下两人分手,约定只要路灯还在,两人就会再见面。这是一次大战的心情,到二次大战变成一首歌。德国元帅「沙漠之狐」隆美尔非常喜欢这首歌,把它变成德军熄灯前的晚安曲。但是其实德军是屠杀者。在播放这首歌的时候,连隆美尔也只是一个平庸者,未必是邪恶者。跟德军对峙的英军觉得太好听了,就跟着用德语唱。这让我想起齐邦媛在《巨流河》里写的,她当时听到一些没办法回家的日军躺在地上等船票,听着《荒城之月》。她也打开收音机听,然后突然想这不是敌人的歌吗。这就是你说的穿透力,你觉得这种穿透和倾听在人跟人之间到底代表了什么关系?
◆龙应台:我从上一辈的战争和欧战里看到一件事情,就是如果我们每一个平庸的人都可以学到一件事情的话,世界可能会和平一点。这个事情就是:如果你可以听到你最痛恨的人痛苦的声音,你大概就不会充满仇恨。德军,当然大是大非摆在那里毋容置疑,但是那个听着《LiliMarleen》的十八九岁的大男孩,他第二天要准备屠杀,家里却是有母亲在等的。另外一方也是。我们都从幼稚园开始讲礼仪,要刷牙,带手帕,懂得待人接物,但是如果这个待人接物里包括,我们可以学会理解最讨厌的人的痛苦,可能很多战争都是可以避免的。
拥有谦卑与倾听的能力的,才是强者▲年龙应台在香港书展演讲
◇陈文茜:年在香港书展的名作家讲座上,你有一篇演讲《我有记忆,所以我在》,现场有个人。你在书的一开始写了一段话:如果让每一个人都出来说故事,我们原来很多得理不饶人的正义凛然会不会多一点谦卑,柔软一些些。你讲到一个很有趣的例子,当时大陆的《红灯记》首度来台北演出,那个戏的主题是讲共产党游击队是如何勇敢抗日爱国的。你带爸妈去看,你爸爸很感动,想到日本人非常可恶;你妈妈很火大,因为共产党杀了她哥哥。
◆龙应台:对,他们的反应完全不同,因为他们的痛点完全不一样。
◇陈文茜:所以就像你说的,到底谁对谁错呢?
◆龙应台:在香港的这场演讲很特别,场内加场外在看的有约人。我特别问了,其中80%是从大陆来。所以我说的「倾听」很大程度上其实是讲给大陆人听的。
◇陈文茜:你要不要多讲讲你爸妈,他们的反应太好玩了,吵架是一直延续下去还是怎么样?
▲台湾街头
◆龙应台:其实如果没有在现场的话,埋在心里的痛点可能连你身边最亲密的人都不知道。我的意思是,我们台湾万人在这个岛上,我们每天骑摩托车上班,看电影,过平常的生活,不会问我们自己,对万人的历史到底知道多少。但是真的去问,你会发现,你了解非常少,有太多自以为是。像我父母在一起一辈子都没发现彼此想法是完全不同的。我很惊讶。
◇陈文茜:你看了你的感觉是什么?我很好奇。
◆龙应台:那个演出是在国父纪念馆,我第一个想法是,上一次我坐在那里是参加余继忠先生的告别纪念,到今天坐在这里看样板戏。演出结束后,还有一个老人拄着拐杖来跟我握手讲话,看起来很像毛泽东,后来别人告诉我他演了一辈子的毛泽东。我觉得很感慨。
◇陈文茜:这篇文章里,你提出了一个概念关于「史观」,但其实人们常常忘记,史观也是主观的。你提到记忆是情感的水库,你说觉得记忆是一门非常困难的功课,需要深刻的思索、智慧的抉择,需要我们竭力去面对、去处理。你讨论越战的两面性,讲到用不同角度来看一个事情。
◆龙应台:是的。有时候你会面对非常多的群众,他们一辈子都只面对一种解释,所以他们会完全听不见我想说的东西,会马上跳起来反驳你的观点,那种情况就像你跟一堵墙对话。我们不如以越战为例,那场战争后还有好几百万人的伤口就像生肉,流亡在外没有用药膏擦过。我想说的是,战胜的一方是不是可以少一点正义凛然,多一点倾听,这样可能对我们的下一辈更好。
◇陈文茜:战胜的一方是指权力多一点的人,可以这样说吗?
◆龙应台:我讲到倾听,指的不是我喜欢听蒋勋讲《红楼梦》的那种,而是去倾听你不喜欢不赞成的人。对于弱的那一方,我们要克服自己心里的情感,去了解别人,不这么做的话,受伤害的会是我们自己。那对强的一方,什么叫做强?如果没有谦卑和倾听的能力,那不是真的强,那叫霸凌。所以强跟霸凌之间有一个关键的差别,那就是倾听的能力。
◇陈文茜:你觉得台湾走上了倾听的文明吗?
◆龙应台:没有。
对历史,需要缜密的知识和强大的同理心◇陈文茜:我在《倾听》里看到你对很多历史文化现象的用功和理解,特别注意到你提到甲午战败的时刻,以及在这前后发生的所有事情的关系。我觉得应该有人来写一个断代史,写年发生在台湾、发生在中国大陆和日本的事情。当年李鸿章割让台湾,丘逢甲写过一首很美的诗「若午夜暴闻轰雷,惊骇无人色,奔相走告,聚哭于市中」,意思是大家聚在大街上放声大哭,夜以继日,哭声大于千里。大多数人都不知道,当时日本跟李鸿章做了一个协商,是李鸿章争取来的,在两年的时间里中国人可以自由离开或者归顺。丘逢甲在年走了,他写了《离台诗》表达沉痛的心情。现在有一种说法,很多撰写历史的人会提到这个协议,说有些人是穷没法走,有些人是自己选择归顺,选择跟日本政府合作。这批人也是后来归顺国民党的人,这是一种控诉。你怎么倾听这些话?
◆龙应台:这一二十年来,我比较有强烈感受的是如何用同理心去理解一个不同的时代,不同的价值观,如何用对历史的真诚和谦卑去对待。我们从横的切面来说,伊斯兰世界的价值观是不一样的,或者说非洲文化的不同,我们应该用开阔的心胸去对待。但是如果是讲纵面,比如年的中华民国成立、年的抗战结束,我们是不是可以有一个倾听的态度,在决定去正义凛然地谴责任何一方之前,先进入那个历史情境,了解来龙去脉,再做道德的裁判。
▲蔡英文曾表态,要勇敢面对台湾的黑历史,落实转型正义
◇陈文茜:所以你会怎么看现在人们谈到的转型正义呢?(注:转型正义指在民主政体下,对过去的权威政府的不正义行为的调查、矫正与赔偿。)
◆龙应台:我首先要说,对于台湾开展转型正义我是非常赞成的,而且我还赞成去成立一个委员会,真正地把事情了解清楚。我知道现在还有很多档案锁在不知名机关的抽屉里。如果可以有一个真相与和解委员会,那将会是非常重要的一个环节。但是我非常担心,真的要转型正义之前,是有非常多的先决条件的,包括说这个委员会的组成,是不是应该是要纳入各种不同的立场的人进去,是不是真的排除政党斗争,真的为了下一代的幸福考虑,而不是做权力的争夺。台湾能否做到,我很怀疑。
◇陈文茜:真相和解委员会,是吴乃德他们从曼德拉那里学来的。那你对德国相当了解,在两德统一之后,它公布了很多档案,带来很多痛苦。南非没有做很多清算调查。过去我们知道有纽伦堡大审查,然后以色列会绑架前纳粹高官做审判,但即使审判是有档案的,你怎么去诠释这些档案?
◆龙应台:没错。我觉得我们要做一个调查,必须有强大的同情心和正义感,两者缺一不可,整个社会的成熟度必须很高。现在很多人在说开放党,开放档案,但是有多少人知道,那其中有非常多的假资料。我们以德国的做法来看,有那么多的名人,包括诺贝尔奖得主都被牵连进去,问题是里面这么多假资料,要知道特务也会制造陷阱,我们这个社会对于真和假,有那个成熟度去判别吗?
◇陈文茜:不会,我就是那个年代的人,特务就是领钱乱交代,他讨厌你就会乱讲。
◆龙应台:所以在前面的步骤不周密的情况下,贸然去做是很危险的。
◇陈文茜:龙应台的这本书我非常推荐给大家,她在里面谈到很多事情,谈到她自己写一篇文章在不同地方发表,会有不同的感受。这就告诉大家,同样一段事,第一,是不是史实就是个问题;第二,就算是史实可能也会被切割成不同问题来描述;第三,如果是你回到那个时代,你会怎么做。那个时代人人自危,我其实知道那个年代的很多精英只能选择出卖或者被出卖,你会不会有同情心和同理心,要知道在那个时候需要很大的勇敢。只有在那种情况下,才能去审判,你同意吗?
◆龙应台:我完全同意,需要非常强大的缜密的知识力,和巨大的、成熟的历史的真诚,才能做。
用认真的态度面对一切◇陈文茜:在这本书里,不光是倾听不同历史、时代、政治角色的人,还要倾听老去,面对不同的生病的状态。你的文字非常感人,写到荣民的最后的尊严等等。我要特别请教龙应台,林青霞说过很佩服你,你总是能想清楚,隔一段时间就给自己一个人生目标,全力以赴,所以很敬佩你。这本书里,你把30年的演讲集合起来,其实比你一般写文章累很多,花很多时间准备,找很多故事和例子。我今天其实很想请教你,你对一件事情的认真态度令人敬佩。我自认为很认真,但是看你当文化部长,搞一个全民记忆库,要开一个记者会,前一天看场地,要准备很多事情,巨细靡遗。这种认真也表现在你的工作、文字,非常多方面。
▲龙应台凡事认真,对演讲亦是如此
◆龙应台:这方面我有退步,最近还不知道要写什么,一直在跟我的猫咪玩。但是认真是的,我从学生时候就很讨厌一件事情,就是当你好不容易排出时间去听演讲,结果发现那个人很老油条,完全没有准备。我觉得你把个人集合在一起,这些人花了多少时间去期待,结果你没准备,很不好。我希望这本书出来以后,多年来邀请我去演讲而我一直没去的人可以原谅我,因为为一场演讲所作的准备时间,真的是我写一篇文章的10倍。你可以这样想,这本书等了30年,而且30年来累积的演讲在百篇以上,淘汰掉很多还剩下十几篇,真的工作浩大。
◇陈文茜:而且文字你有改,不是全部口语的。
◆龙应台:对,有改。所以也就这一次,这样的书不会再有第二本。
◇陈文茜:请让我把这些话再念一次。「现在是倾听的时刻了,倾听自己身边的人,倾听大海对岸的人,倾听我们不喜欢不赞成的人,也倾听讨厌我们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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