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
潘小平,安徽蚌埠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安徽作家协会副主席、鲁迅文学院第三届中青年作家高级研讨班学员。主要作品有《季风来临》、《北方驿站》、《城市呓语》、《爱情这逃犯》、《文化徽州》、《徽商——正说明清第一商帮》、《风韵新安》、《在北纬30度神秘线上》、《一步跨过两千年》、《坐拥江淮》等散文随笔、纪实文学。出版长篇小说《美丽的村庄》(与曹多勇合作)、长篇历史小说《翁同龢》。大型文化专题片《皖赋》获年度中国电视专题二等奖、安徽电视一等奖;大型理论专题片《跨越》获年度安徽省“五个一”工程奖;电影《美丽的村庄》获第十届国家“五个一”工程奖;长篇小说《美丽的村庄》(与曹多勇合作)获第十届国家“五个一”工程奖。大型纪录片《潮起江淮》获中国纪录片委员会改革开放三十年优秀纪录片银奖(学术奖)等。
无用之用
文到无用方从容(序)
这是我近二十年间,写下的一些带有理论色彩的文字,大多与我的工作有关,零散、短小、匆忙、驳杂,不成体系。一九九二年春,当我仓皇从高校逃离时,我十分不愿提起我的教书生涯,我尤其害怕别人知道我曾经写过评论文章,尽管在高校里,我是以新时期小说作为科研方向。其时天下滔滔,群起争利,连小说都没人看了,谁还去看评论?就弃之如敝履。然而对于我这样的人来说,理性是一种思维底色,不是说脱离就脱离,想抛弃就抛弃的。哪怕是以速写的笔墨,写我身边熟悉的作家,我也一定会不由自主地,去评论他们的作品。喜欢抽象的话题,耽于纯思想层面的运作,对理性永远保持潜在的兴趣。于是就零零星星,写下了这些文字,也记录下了社会的变迁、文坛的动荡、作家的焦虑,和自己的心情。尤其是在为刊物主持栏目时,所写的“卷前”与“编后”,它们清晰地勾勒出了二十年间,中国社会所发生的翻天覆地的变化,以及作家和文学对此作出的激烈反应。从仓促到从容,从无序到有序,从抵拒到融入,从焦躁到沉静,作家在苦痛中成长,文学在阵痛中重生。它不仅仅是我个人的精神史,它还是一个群体的精神史,是有关国家记忆的民间记忆。在我写下它们的时候,我并没意识到我记录下了时代,但当它们以集中的方式呈现出来时,我才看出了它们的价值与意义。
尽管在这里,个人的书写已经微不足道,但我仍然希望自己经岁月淘洗的文字,能够美好如昨。多年以前,读朱大可的评论,记住了他对安徒生的评述:“在北欧阴郁而寒冷的车站,安徒生的容貌明亮地浮现了。这个用鹅毛笔写作童话的人,是浪漫主义史上最伟大的歌者之一,所有的孩子都在倾听他。在宇宙亘古不息的大雪里,他用隽永的故事点燃了人类的壁炉。”此后在一些场合,我会忍不住背诵这段文字,每一次背诵,都深深感染并感动我。对于文学批评来说,诗意的发现和诗意的表达,同样重要。将阔大的诗意融入批评的理性构架,固然很难做到,但只要有这个意愿,不是可以一点点接近吗?
呼啸而过
许春樵、赵昂、苏北和刘政屏,打算合作出版一本作品集,一开始听说时,我颇感诧异。不是说他们不能合作出书,而是觉得这四人的文体、文风、情感、审美,以及各自所占有的思想资源和叙事资源,都相差比较大,用一句通俗的话来形容,就是风马牛不相及。春樵的优势在小说、赵昂的优势在格言、苏北的优势在美文、政屏的优势在平实记叙。当然,春樵也写散文,但春樵的散文重思想、轻感受、少气韵。而且他的散文无论是数量还是质量还是高度还是美感,都不及他的小说,作为一个成名作家,别人说到他的时候,是不会想到他的散文的;一样,苏北也写小说,但苏北的小说不怎么像小说,太疏、太淡、太不注重故事与情节,近学汪曾祺,远接明清笔记。众所周知,他一直以汪先生的弟子自诩。他是不太好写长篇的,也不太好写中篇,中篇需要足够的故事资源、长篇需要坚实的架构,这些都是上天给予一个人的“资源禀赋”,而不是后天通过练习可以轻易获得。这就如同血型,是生命的底色。当然喽,若能写到汪先生那样,绝对能以小说名于世,但汪先生是不好学的,家学、境遇、才情、天性,尤其是涵养士大夫的社会氛围,早已经失去了。所以汪先生是不好学的,只有另辟蹊径。我女儿还很小,大约是刚读高一或是还没读高中的时候,有一次读到苏北的小说,冷不丁冒出一句话:好是好,不过这样拷贝,有什么意义?我大惊失色,让她这话千万不要到外面去讲:人家会以为是妈妈说的!她斜了我一眼,很是看我不起。我女儿从小熟读汪曾祺,任何一篇、任何一句,都烂熟于心。所以她还是很有发言权的。后来,她读到苏北写女儿高考的文章,大加赞美,认为风趣幽默、气韵生动,而且率性而为、行不由径。这样的文字,妈妈是写不出来的。她自己虽然懒惰,至今“述而不作”,但对我的要求甚高,看到龙应台在成都电视台谈现代化和城市个性的冲突,就喊我过去听:这才是学者访谈——是变相地批评我。
话扯远了,拉回来说。再说赵昂,赵昂的散文中,不是没有叙事散文,但他的叙事散文,显然没有他的“语录体”格言好。赵昂的个性,安静、内敛、耽于冥想而疏于感知,造成他文字的精粹、句式的凝练、思想的深邃、表达的简括。他的文字,带有强烈的警世意味,一针见血,如锥如刺,让人会心一笑,或是心惊肉跳。所以赵昂是不适合写叙事散文、长散文的,警句已足以警世,罗嗦那么多干什么?好了,现在来说政屏。政屏的起步很晚,他之拿起笔来,不是出于对文学的热爱,也不是出于挤进作家队伍的愿望,而是生活所迫。不是说钱,是说遭际,当灾难突然降临时,巨大的压力之下,只有通过文字来缓解和抒发。十年前,政屏的儿子得了一种令人闻之色变的血液病,顷刻之间,天塌了。但他是父亲、是丈夫、是儿子、是家里的顶梁柱,所有人都能后退,政屏不能后退;所有人都能软弱,政屏不能软弱。真是茫然四顾,不知路在何处啊,万般无奈之下,政屏拿起笔来,于夜深人静之际,一点一点书写自己的希望、绝望、坚强、恐惧——逼自己承受,与死神对抗。
所以政屏的文字,朴素、真实、平铺直叙,保留了生活本身的琐屑、温情、坚实和忍耐,以及事件的完整性。不管生活怎样惊心动魄、不堪回首,政屏的文字都是波澜不惊。这是一种很好的品质,不矫情、不做作、不哗众取宠、装腔作势,感染、感动了很多人。作为写作者,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优势和劣势,擅长和不擅长,用己所长而避己所短,这叫有自知之明。苏北的散文不以思想见长,却以灵性取胜,而且文字典雅、语词富丽,有语感、有节奏、有中国气息。当然,这得益于他熟读汪曾祺。春樵的小说,早年的《跟踪》、《谜语》、《悬空飞行》、《守望冬季》、《推敲房间》等等,有着强烈的形式意味和形而上的抽象与荒诞,在安徽作家中独树一帜。近期的长篇《放下武器》、《男人立正》、《酒楼》等等,注重人性的挖掘、表现灵魂的震颤,叙事也趋于现实和通达,思想、情感、阅历在更高的层面上融合。这一回四人合集出书,既是气味相投、山鸣谷应,也是出于一种市场的考虑——四人都出生在年,都属虎。
可巧的是,为他们插图的著名漫画家吕世民先生,出生在年,也属虎。吕先生的漫画,想象丰富、着色大胆,洋溢着浓郁的乡野民俗气息,有着广泛的读者基础。中国的属相,如同西方的星象,对人的一生,据说具有神秘的主导力量,又往往不可预测。民间所谓“龙从云、虎从风”,是对昂扬生命形态的赞美,借这本书的出版,祝愿他们在安徽的文坛上虎虎生风,呼啸而过。
泗水滩上的许辉
最早认识许辉,是在发表在一本什么杂志的照片上,许辉戴了一顶不知什么帽子,微微歪了头,有些自得也有些顽皮的样子。那时我已经看过他发表在《上海文学》上的中篇小说《焚烧的春天》,对他纯美文字所散发出来的纯美气息,感到惊讶和不可思议。及至见了许辉,发现他和照片上有很大不同,不仅是不顽皮,而且有些木讷。我因为是皖北人,和他同属那片著名的大平原,有感于他小说叙事中所挟带的皖北地域文化信息异常丰厚,就想写写有关他的评论。然而和他谈话,十分费力,主要是你问他什么问题,他都不说,或是说不出来。而我则以教师出身,积习难改,滔滔不绝一泻千里,独白了一个下午,中间偶尔,会听见许辉“噢、噢”的应答,和笑。
许辉的笑是不出声的,听到高兴处,突然咧开嘴,笑了,是一种无声然而灿烂的表达。
认识许辉的人回忆回忆,有谁听过许辉大声笑过吗?
这时已是九十年代初期,社会渐渐喧嚣浮躁,没有多少人读小说了,许辉在他家乡泗水的河漫滩上所渲染出来的乡村暖意,也渐渐为人所忽略。不知那一时期的许辉有何感想,不过看到他的时候,他还是老样子,不怎么说话,偶尔会咧开嘴,笑了。有一回在大街上,遇见从邮局出来的许辉,说到不习惯于城市生活的浮嚣,仍然想回到我原先工作的小城去,许辉吃惊地说:噢?
我等着他发表看法,却没有下文了。
其时的许辉正要远行,因为已经是秋天了。许辉出生在秋季。根据他的理论,一个人出生的季节,是他最具创造力的时候,也因此许辉最好的作品,总是写在秋天。我疑惑地问是吗?他笑。过后我仔细想想,我在冬季,果然比其他时候更为敏锐,于是对这一说法,便也深信不疑。
许辉要去的,是古泗水边上,那片属于他的平原,许辉对那里,有一种柔肠寸断的缠绵。每年的秋季,许辉都要回到那片平原上去,看望丰收或是歉收的土地,土地上劳作的人们,和那些叫做东大营、枯河头、归仁集的村庄。许辉对女性的审美,也是属于土地,他笔下的女孩,其实是他倾心的女孩,总是阳光下的麦子一般,健康、朴素和明亮。许辉背着包,慢慢地在泗水边上走,庄稼成熟了,秋高气爽。不知哪庄的一个小年轻,正在河滩上耙地,看见许辉过来,就停下来,等着答腔。
吃了?
吃了。
庄稼咋样?
不咋样。
许辉笑了:不咋样还种!
这时,刚好又有一个不知哪庄的小年轻,扛着锨路过这里,听见他们的对话,插嘴道:就是——老屌叫你种唻!
这时的泗水滩迷漫着水气,乡村上空飘散着炊烟,不远处的村子静静站立,一如既往。那也是我熟悉的平原啊,读许辉的小说,对于像我这样漂流在城市里的人来说,是一次精神还乡。安徽地处江淮之间,北受中原文化、南受吴楚文化的影响,作家很难构筑出完全独立的叙事个性,一个明显的标志,就是几乎没有可以直接进入叙事的方言,以及由这方言构成的独特的地域文化韵味,而许辉的小说,将这一点弥补了。
然而我们今天,还能够珍惜这种弥补的意义吗?
时常听到有人说,许辉的东西不好读。怎么会不好读呢?他的小说基本上是线性结构,一种正常的时空状态,以我的观点看,最易于接受了。但读的人不多也是事实,他们问写了什么?写了什么!每当这种时候,我都很难过。我们今天,已经急功近利到只能读粗糙的、充满了官场、情场、商场搏杀与背叛的小说了,在文学的趣味方面,我们已经只能接受粗糙。我们把大众性提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许辉优美叙事以及由这叙事所展示的生存和生命状态,因为过于优雅和美丽,已经找不到读者。而许辉还在写《王》,一部以上古文化为背景的,一般人根本无法读得懂的政治小说。然而《王》是一部多么好的小说啊,它绚烂而深奥的叙事,将上古大黄金时代的文化景观,以及中国初始形态的政治,都完美地展现出来了。我说许辉,我一定要写写《王》。这是指写《王》的评论,我非常非常喜欢这部小说。然而我写了吗?我没有写,这些年我急功近利,已经失去了写许辉评论的心境了。
也说不上是惭愧或是别的什么,反正我再见着许辉,不太和他谈小说。唯一能够知道的,是他仍然在写,至于写什么,就不知道了。
这年头,文人都在各自忙着抢钱,谁还去管别人干什么?
知道许辉的《碑》得到陈思和的激赏,是在一个酒桌上,席间有人说,许辉的《碑》入围鲁迅文学奖,陈思和在他编选的《逼近世纪末小说选》序言中,表达他获得《碑》时的心情,是“我们终于找到了!”而在此之前,翻遍了年的各大期刊,他一直没能找到一篇让他满意的短篇小说。非常惊诧,非常非常惊诧,还有隐隐的不安,似乎是自己丢失了什么。
此后,这种不安,一直伴随着我,直到这顿饭结束。
回到家里,我就开始找《碑》,几天后,果然在一家小书摊上,找到了那本《鲁迅文学奖入围作品集》。不知道我为什么不直接找许辉要,我至今说不清因为什么。正如人们所批评的那样,许辉的《碑》没写什么,没有情节也没有故事,你甚至很难用几句话概括。它所写的,仅仅是一些场景、氛围和一个人在春天买碑的路上,一些细微而隐秘的内心感受,而且是以许辉一贯的极其个人化的叙事,以及他对美丽文字的偏好。然而一些平常人的生死大痛,还是在这些文字中一点一点地凸现出来了。你能够感受到春天的气息、季节的律动,还有那种生命在明媚春光下的美好。
我后来时常读《碑》,那是当我厌倦了粗糙的城市生活,和自己所制造的粗糙文字的时候。
现在我再看见许辉的时候,一般都要问:最近在写什么?
许辉一般都笑,然后说写了什么,或是没写什么。不太能听清楚,许辉说话,也太慢声细语了。偶尔在吃饭的场合,也能听到有关他的消息,一位对许辉寄予厚望的前辈作家说:“许辉!”摇头,“唉——许辉!”痛心得说不下去了。
许辉好打麻将,听说在开省政协会议的时候,他晚上偷偷溜出去打麻将,半夜再偷偷溜回来。许辉是省政协委员。那位前辈,和他同住一室,所以就痛心疾首得不得了。
还有一个段子广为流传:说是有几个人在打麻将,已经夜以继日废寝忘食地奋战了几十个小时了,都很困乏。四分之二的人不想打了,四分之二的人还想打,结果相持不下。其中不想打的人中,有一个灵机一动,说:那好——让许辉来,现在就给许辉打电话!说着去摸手机,等他再抬起头来,发现一屋子的人,全都没影了。
许辉是个烂屁股,坐在牌桌前,和坐在电脑前一样,可以几天几夜不起来。
(出版于安徽教育出版社,评论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