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文學》文章·甘建華《龍應台,及其文字之美》
世界上最美的,一是女子,一是文字。女子的美,悅目;文字的美,賞心。若女子如花,文章錦繡,便會牽魂。不知道這話是誰說的,但我一直覺得這是寫給龍應台先生的。
我至今見過三次龍應台,第一次在其家鄉衡東縣城,她回鄉為姑母奔喪。年10月4日上午,我首先向她道了仰慕之意,並饋贈兩幅衡陽書畫名家的作品,一幅是書法家胡均亮揮寫清代傅山的詩:“江北無梅只有雪,霞光萬裏清而潔。興來寫得一枝春,人力能補天地缺。”另一幅是畫家劉求存的花鳥斗方,題款“村居頗多如意事,夏夜枕頭聽蛙聲”。她欣賞了好一會兒,說:“這麼珍貴的禮物,我怎麼敢當呀?”她說話的聲音柔軟溫和,普通話帶有一點點港臺腔,頗為悅耳動聽,尤其帶著笑意講話的時候,讓我感覺她就是鄰家大姐。
將名片遞給她,她也趕緊從旅行包裏翻找名片,卻沒有找到。我說,上次你大哥把你的名片給了我,是香港城市大學的,不知道還是不是那個郵箱?她說,不是了,我給你一個新的,但你不要告訴別人。她在我的本子上寫下郵箱地址,並寫了“香港大學柏立基學院”,叫我以後按這個地址與她聯繫。
去衡東縣城之前,翻找出她的著作《龍應台評小說》《目送》《一九四九 大江大海》,那本《野火集》我買得最早,卻是怎麼也找不到了。作家版《龍應台評小說》,她說從來沒有見過。二哥龍應達在旁邊開玩笑說,是不是盜版?她仔細看過後,搖頭說不是,應該是叢維熙當社長時出版的。《目送》是北京三聯書店年9月版,第9頁有她母親的一張照片,“穿著黑衣白領,像一個中學的女生”。《一九四九 大江大海》是臺灣版,扉頁寫著“獻給美君、槐生”,我從孔夫子舊書網買的,花了元。她偏著頭問我,這本書你讀過沒有?我老實回答,讀了前面一部分,還沒有讀完。她在三本書上都簽了名,寫的都是“建華,龍應台,1004,衡東”。她的字有男兒風骨,筆力遒勁流麗,“龍應台”三個字不太好認。
曾經讀過臺灣著名影星林青霞寫的《蚌殼精和書生》,描寫黑夜裏她帶著小秘書,“好像白蛇和青蛇給書生許仙送飯似的”給龍應台送飯,文筆優美,用詞精准,敍事細膩,感情豐沛,有些不敢相信出自其手。這次逮著機會當面詢問龍應台,她很得意地說:“是呀,是呀,青霞親自寫的我,她的文章寫得很好呀!”
閒聊間,她突然問我,你知道唐群英這個人嗎?我說,當然知道,她是衡山新橋人,同盟會第一個女會員,早期女權運動領袖,孫中山先生稱她是“女權鬥士”,康克清題詞“一代女魂”。她又問,現在知道她的人多嗎?我說,今年正是辛亥革命百年紀念,宣傳力度比較大,知道她的人應該比較多。據說民國初年,全國上下,但凡有頭有臉的人物,基本上都知道唐群英。當時的京劇,略等於今天的流行歌曲,可是京滬兩地的名角,無論生旦淨末醜,沒一個能抵得上唐群英的名氣大。她“哦”了一聲。我說,您給我的印象,就是當今的唐群英。她被稱為“唐八先生”,海內外不也稱您為“龍應台先生”嗎?她聽後,哈哈大笑。
我告訴她,我目前正在從事湖湘文化研究,並交給她即將出版的《藍墨水的上游》《江山多少人傑》兩本書稿。她翻閱一遍後,高興地說:“洛夫先生和唐浩明先生我都認識,沒有想到他們的序文對你評價這麼高。你從事的是一項非常有意義的工作,將來會有很多人記住你並感謝你。兄弟,你還要努力呀!我們大家都要努力呀!”
我聽了大為振奮,同時也十分詫異。因為早晨在家時,我剛好讀曹昇新著《嗜血的皇冠:光武皇帝劉秀的秀》,開篇就談到“努力”二字。據說今人多言加油,古人大致無油可加,所以言努力。尤其在劉秀所處的時代,“努力”一詞更是當時的口頭流行語。佛經裏有“加持”一詞,來自梵語,意思是把超乎尋常的力量附加在軟弱者身上,使其得到勇氣和力量,扛起重擔,度過難關。我想,龍應台所說的“努力”,就是她給我的“加持”吧!
龍應台是一個家鄉情結異常深重的奇女子,她的名字是父姓、母姓與出生地的結合,但簡介中都寫著“湖南衡山人”。年夏天第一次回鄉,後來寫了一篇《開往夢境的火車》:“啊!湖南的泥土竟然是紅色的,與臺灣桃園的一樣。家舍用紅泥色的磚砌成,自然和諧,像山川的本體。大河裏漂著湯湯河水,河上三三兩兩的烏篷小船,泊在隨風蕩漾的水草間。在晨曦中有一股宇宙開元的坦蕩氣勢,這是湘江的水嗎?火車慢下來時,可以看清田埂上荷鋤老農的臉孔,皺紋深得像剛犁過的土地,張大的嘴巴露出黑爛的牙齒,望著火車的眼裏透著童稚的愉快。”這些文字沒有經過任何雕飾,閃耀出野性的光芒,是大自然的天籟之語,作者非天才者何也?我們許多作家終其一生,都不可能寫出這樣鮮活靈動的文字。多少年過去了,我還記得當年在青海高原的風雪之夜,擁衾閱讀時的激動與愉悅。
龍應台第二次回鄉是在8年之後,因為父親在臺灣病逝,遵照遺願將其骨灰安葬於桑梓。龍槐生的父親早逝,小時候跟著母親到處跑,聽過毛主席的演講,參加過許多次衡山農民聚會。他的母親是農民協會會員,並且加入了共產黨,打土豪,分田地,忙得不亦樂乎。大革命失敗後,她被黨組織安排到上海紗廠做工。年,正是《衡山縣誌》上說“饑民采野草、剝樹皮、挖觀音土充饑。秋,旱災慘重,近百所小學停辦”的那一年,15歲的槐生虛報18歲,在衡山火車站投奔國民黨憲兵學生隊。他最後一次見到母親,是年帶領全連憲兵奉令逃離大陸,路過武廣鐵路衡山火車站,匆匆要母親來車站相會。母親慌亂地從懷裏掏出一雙白色的布鞋底,因為槐生要路過的消息得知太晚,她來不及做好整只鞋,只好把鞋底帶來,一針一線縫出來的,粗粗的線,紮得非常密實。槐生拿著這雙布鞋底,走過大江大海,最後走入了女兒的巨著,成為“一整代人‘隱忍不言的傷’”。
龍槐生的墓地在龍家院後面的青山上,一片很大的墳場,修建得頗有氣勢,圍牆上鐫刻著龍應台的名篇《我們的父親》。“我們的父親,出生在年的冬天。我們不知道,這個出生在南嶽衡山腳下的孩子是怎麼活下來的。湖南的冬天,很冷,下著大雪。孩子的家,家徒四壁。我們不知道,七歲的父親是怎麼上學的。他怎麼能夠孤獨地走兩個小時的山路去學校而不害怕?回到家時,天都黑了。我們不知道,十六歲、稚氣未脫的父親是怎麼向他的母親辭別的;獨生子,從此天涯漂泊,再也不回頭,回不了頭。”文末引用唐代大詩人王之渙的名作《登鸛雀樓》:“白日依山盡,黃河入海流。欲窮千里目,更上一層樓。”裏面隱藏著一個父女情深似海的故事。身為人子,每念及此,我也忍不住鼻孔發酸,淚盈雙眼。年4月13日,我與一位青海作家隨她的大哥龍應揚,到龍家院為其父上香祭奠,龍應台得知後發來電郵向我表示感謝。
去年清明節前,龍應台回鄉為父親掃墓,寫了一篇《油菜花》:“當火車漸漸接近衡陽,我離開座位站到門邊往外看,滿山都是雜花生樹的泡桐,田裏儘是黃金燦燦的油菜花,父親突然之間進到意念中來。他的骨骸,就埋在那泡桐花樹和油菜花田覆蓋的、柔軟濕潤的泥土裏。強烈的思念驀然襲來,毫無準備地,我眼淚潸潸,就站立在隆隆的火車聲裏……”一篇《如果有墳》:“沿著一路白檵花爬坡十分鐘,終於到了墓前。在墓地坐了許久,柏樹芬芳,草葉搖曳,燃著的香飄著青色的煙,地下的父親不知是否縹緲有感,但是在青煙依風繚繞裏,我突然之間明白了安德列那句話的深意——‘媽,你有沒有想過:如果有墳,我和飛力普就有理由以後每年依舊來臺灣?我們和臺灣的連結就不會斷掉?’”
期間,龍應台到南嶽待了兩天,寫了兩篇福嚴寺隨記,一篇是《邂逅》,一篇是《唐朝銀杏今日花》。前者寫有名的禪宗公案“磨磚成鏡”,“靜坐樹下,覺得年前懷讓與道一的邂逅栩栩如生,話音方落。”後者寫翌日清早再看四株唐朝銀杏,“與詩人李白、杜甫、柳宗元、白居易一直到李商隱,共用清風明月,更與唐朝、五代、十國、宋遼金夏、元朝、明朝、清朝、民國,同承風霜雨露。今天,一陣春風吹過來,它的花繽繽紛紛,飄滿寺院。什麼大師、什麼聖廟、什麼思想,比這四株銀杏更深沉、更莊嚴、更美呢?”“我站立在巨大的樹下,久久仰頭,看那年來的浮雲葉隙,鳥鳴不絕於耳,確定了:南嶽衡山福嚴寺四株唐朝的銀杏,都開著垂墜耳環似的花朵。”
因為畢竟是匆匆過客,龍應台“四株唐朝銀杏”之說可能有誤。據我所知,六朝古刹、七祖道場的福嚴寺,唐朝銀杏實為三株。相傳方丈發現三個和尚違反戒規,罰他們變為三棵銀杏立於山門外,孰知現在成了天下南嶽的一處勝景。院內那株銀杏乃南嶽名木古樹之王,按照銘牌(號)標識,樹齡迄今已有年,即為西元年種植,其時是南北朝陳光大元年。轉過一年,慧思大師率門徒數十人來到南嶽衡山,創建大小般若禪林(即今之福嚴寺和藏經殿)。據說慧思大師曾為此樹開光受戒,並在主幹樹皮上燒了幾炷艾火,從此只開花不結果,有心人還能看到艾火灼燒的痕跡。其實銀杏是雌雄花不同株,這株銀杏是雄樹,曾經幾枯幾榮,現在欣逢盛世,又是枝繁葉茂了。
龍應台的文章對於南嶽衡山來說,實在是千金難求萬金不易得。4月3日從南嶽過衡陽回臺灣,她與我在石鼓書院會面。我陪同她參觀一個多小時,聽過講解,她感歎道:“今天終於來到中國古代第一所私人書院,衡陽的文化底蘊確實十分深厚啊!”談到正在主編的中國文化地理散文選本《唯有南嶽獨如飛》,我說想將她這次回鄉所寫四篇隨記收入進來,可她非常為難地說:“我與經紀人簽訂了合約,文章報刊可以發表轉載,網上可以傳播,唯獨不能進入圖書,這就沒有辦法了。”一旁的龍應達建議說:“能不能與經紀人商量一下呢?畢竟這是家鄉的事情啊!”她搖搖頭說:“以前也有過這樣的要求,經紀人根本不與對方通融。”我歎息一聲,只得作罷。
半年後的10月13日,我們到長沙音樂廳參加龍應台新著《天長地久》讀者見面會,主題是“人生裏有些事,就是不能蹉跎……”候場的時候,放映龍應台與母親應美君的一個VCR,93歲的母親已經失憶多年,沒有出現正面形象,但是拍得非常感人。這是一本獻給母親的書,“美君來自浙江。她二十歲愛上的男子,來自湖南。他們走過的路,是萬裏江山,滿目煙塵;懷著‘溫情與敬意’,我感恩他們的江山、他們的煙塵,給了我天大地大、氣象萬千的一座教室,上生命的課。”年8月,龍應台移居屏東潮州鎮,照顧母親,開始鄉居寫作,她說:“上一代不會傾吐,下一代無心體會……為什麼我就是沒有想到要把你這個女人,當作一個也渴望看電影、喝咖啡、清晨爬山看芒草、需要有人打電話說‘悶’的女朋友?”
那天,龍應台穿著一襲長長的黑風衣、黑色高跟鞋登臺,顯得身材修長,人也很年輕,看起來根本不像一個六十多歲的婦人。我當即想起兩句詩:“若有詩書藏於心,歲月從不敗美人。”女人的青春和美貌終究會被歲月帶走,而腹有詩書氣自華則不會消褪,逐漸形成生命中高貴的素雅,散發永不凋謝的芬芳氣質。期間龍應台不時與觀眾互動,一再要求聽眾講湖南話,也就是她的父親生前所講的楚音。四五個長沙人應邀朗誦,兩個衡陽人朗誦,都是女同胞。一位自稱年已70多歲的衡東媳婦,朗誦完後大聲說:“我喜歡你!”一個祁東口音念誦書中P58《田禾淹沒,顆粒無收》,聽著聽著,我的淚水止不住了……
活動結束,龍應台簽名售書,見到我和內子阿芳過來,趕緊起身與我們握手。我說:“謝謝您送的票!”她說:“感謝你們倆大老遠地來捧場!”她與我們一隻手握手的時候,另一隻手居然在書上將簽名劃拉出來了,也算一奇——不得不佩服啊!
龍應台與本文作者(圖片由作者提供)
甘建華,生於年8月18日,湖南衡陽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中國地理學會會員,中國作家書畫院藝委會委員,中國書畫收藏家協會會員,湖南省湖湘文化研究會副會長,湖南省報告文學學會副會長,湖南作家書畫院副院長,湖南省藝術收藏家協會理事,南華大學衡湘文化研究所研究員,青海師範大學地理科學學院客座教授,衡陽師範學院終身客座教授,衡陽日報社高級編輯。
新文學社《新文學》雜誌編輯部
社長、主編林靜
本期責任編輯陳愛英
法律顧問
李本教授王傑律師
名譽編委
石京生、宋富盛、徐平、張思永、程路禹、劉克清、嚴力(按姓氏筆畫排名)
編委名單從略
《新文學》公示:文責自負,拒絕剽竊。本平臺所發佈之內容僅代表作者本人觀點。遵從版權法,轉載請註明出處。
《新文學》公眾平臺是創辦於年的新文學社旗下一份文學藝術類綜合性平臺雜誌,有八個欄目:1、詩歌(散文詩)2、詩詞(辭、賦、曲、楹聯等)3、文章(散文、隨筆、雜文)4、小說、劇本、訪談5、畫廊(書法、國畫、油畫、篆刻、水粉畫等)6、音樂7、藝術評論、理論8、翻譯。歡迎海內外文友、藝術家們慷慨賜稿。
投稿須知
《新文學》只刊發純藝術作品
一、《新文學》只刊發原創、首發作品。因稿件提供引起的任何版權爭議由作者本人承擔。
二、投稿需附個人簡介和個人頭像清晰的正式照片(免墨鏡、香煙、冠),以筆名發表者請在簡介中附本人名字。所有稿件文字請一律使用正體字,稿件文檔、圖片和音頻請以附件的方式發送。照片請用jpg格式。請作者本人仔細校對好稿件,包括字體。
三、評論稿件附所評作品及其作者簡介及照片。
四、詩詞欄目除古風作品外只接受平水韻及詞林正韻稿件。
《新文學》投稿郵箱及欄目編輯
詩歌:lihua
.治疗白癜风最好方法怎样预防儿童白癜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