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久没更新了。找出两年前写的这篇历史文章。分三次发。)
一
偶然翻一本《剑桥插图古希腊史》。里边提到了希罗多德讲述雅典人推翻僭主统治时的那段著名的评语:“权利的平等,不是在一个例子,而是在许多例子上证明是一件绝好的事情。因为当雅典人处于僭主统治下时,在战争中并不比任何邻人高明,可是一旦摆脱了僭主的桎梏,就远远超越了邻人。这表明,当他们受着压迫时,好比是为主人做工的,宁肯做个怯懦鬼,但当他们被解放时,每一个人就都尽心竭力为自己做事了。”(《历史》5卷78)
这些话被那位剑桥作者引申到“民治、民享、民有”的政府。现代政治制度虽然是从古希腊罗马的制度发端,但社会差异太大,绝不能以为古人讲“权利的平等”时心里想的是和我们同样的意思。要理解古希腊社会的实际情形,才能真正理解希罗多德的那段话。我将通过古雅典两个著名家族的历史,勾勒出那时的大致政治情形。
二
米太亚德家族的谱系如下。
希腊东北方的色雷斯地区,靠近达达尼尔海峡的那一小块半岛,也即今土耳其的欧洲部分,古希腊人称为凯尔索涅斯(Chersonese,今英语意即半岛)。公元前年左右,当地有个部族打不过临近部族,老是被欺压,于是派人去德尔菲求神指点。神谕指示他们在离开神殿后,把第一个款待他们的人奉为国王。他们一路来到了雅典城。有个叫米太亚德(Miltiades)的雅典贵族看见有风尘仆仆的外乡人走过,就按好客的传统招待了他们。这些人于是按神谕奉他为王。这时的雅典正处于僭主庇西斯特拉的统治下,贵族们大气都不敢出一声,活得极其憋闷。米太亚德一世就纠集别的想出门试试运气的雅典人,随同这些人到凯尔索涅斯建立城市。他带领他们修建城墙要塞,抵御临近部族。
米太亚德一世的兄弟客蒙一世(Cimon)并没有去凯尔索涅斯。他在后来的某个时候得罪了僭主庇西斯特拉,逃亡在外。逃亡中在奥林匹亚运动会上他获得了四马战车比赛的胜利,并乖巧地把这个荣誉献给了僭主,得到僭主允许回国。但不久,庇西斯特拉死去,他的儿子新僭主庇西阿斯派人暗杀了客蒙一世。
客蒙一世有两个儿子。小儿子米太亚德二世跟在客蒙一世身边。大儿子铁撒哥拉斯跟在米太亚德一世身边,在米太亚德一世死后继承凯尔索涅斯的王位,因为米太亚德一世自己没有儿子。铁撒哥拉斯不久也被凯尔索涅斯地方的敌对部族派来假投降的人杀死。父亲被暗杀,哥哥身死,米太亚德二世就带着一群人,以吊唁哥哥的名义前往凯尔索涅斯。当地重要人士感念他叔叔哥哥恩情,一起来慰问,他狡猾地把他们都抓了起来。他建立了一支五百人的亲卫队,又娶了一个色雷斯国王的女儿,等于取得了当地的重要外援。这样当上了凯尔索涅斯的土皇帝,用希腊话叫建立了僭主统治。
这个米太亚德二世就是后来马拉松战争中的著名英雄、雅典将军米太亚德。在希波战争前,他和小亚细亚的希腊人都已臣服于波斯大王。前年,大流士一世率波斯军队渡过多瑙河,远征游牧民族西徐亚人,留下爱奥尼亚(对小亚细亚的希腊人的称呼)各邦僭主带领的希腊仆从军守卫多瑙河上的桥梁。米太亚德就是守桥的僭主之一。波斯军队不敌西徐亚人的坚壁清野战术,往原路败退。西徐亚人的前锋来到桥上要求这些仆从军拆毁桥梁。米太亚德认为这是使小亚细亚的希腊人获得自由的绝佳机会。但别的僭主胆量太小,还担忧失去了波斯人的支持会被本邦民众推翻,终于没拆毁桥梁,让大流士的军队平安回到了波斯。在希波战争中,他没有再留在凯尔索涅斯当仆从军,回到母邦,被推选为将军,在前年指挥雅典军队取得了马拉松战役的胜利。同一时期还为雅典征服了爱琴海上方的利姆诺斯岛(Limnos)。后来他围攻爱琴海下方的帕洛斯岛,以对方在马拉松战役中当了波斯仆从军为由要求塔兰特罚款(约为5万两白银)。运气不好,围攻两月没能攻下,自己大腿还受了重伤。政敌趁机控告他欺骗人民:说好带雅典人去发财,不但没发成还“劳民伤财”;要求处死他。倒霉的米太亚德伤势太重,在奄奄一息中被用床抬进法庭受审。他的朋友们列举他的功劳,使他免去了死罪,但仍被判处50塔兰特罚款。他交不出钱,被下监,很快就死在监狱里。雅典人的规矩,父债子还。他的儿子客蒙二世因此也要坐牢,后来米太亚德的女儿、也就是客蒙二世的姐姐屈身下嫁了个富翁,才交上了这50塔兰特的罚款。依照传统,她这样的贵族女子本只能嫁给同样门第高贵的男子,那些暴发户再有钱也不配来和他们联姻。无奈老爸被政治对手陷害,他们也落魄了。
(注:50塔兰特是多少?按白银计算约二万五千两。雅典的盟邦每年贡款是塔兰特。一艘三列桨战舰价值1塔兰特。1塔兰特等于德拉克马。当时一个士兵的每日饷银是2德拉克马。以一个水手、雇佣兵的薪水来大致估算,可以把1德拉克马视为人民币。这样1塔兰特是万人民币。50塔兰特是1亿五千万!这真是一笔天价罚款。就算按最低估算,1德拉克马是人民币。那也是0万。无论如何能造50艘三列桨战舰的钱肯定不是小数目。当时那些富人的身家都有几百塔兰特,是亿万富翁。)
拜伦的《哀希腊》中提到了米太亚德:
“凯尔索涅斯的一个暴君
是自由的最忠勇的朋友:
暴君米太亚德留名至今!
呵,但愿现在我们能够有
一个暴君和他一样精明,
他会团结我们不受人欺凌!”
客蒙二世重振了家业。这个客蒙二世,就是后来著名的贵族派领袖、伯里克利的眼中钉死对头客蒙。老爸死时他还很年轻,和所有贵族青年一样轻浮好酒,追逐女人,据说还和他姐姐同居。但进入政治生活后确实不辱门第。前年,薛西斯大王亲率百万大军、战舰千艘,进攻希腊。这是波斯人对希腊的第三次进军。前年,波斯人第一次进军,绕道达达尼尔海峡,结果海军在北方马其顿区域的一个海角处遇上风暴,全撞碎在附近的山上,陆军又在色雷斯被当地蛮族重创,还没进入希腊本土就尴尬地回去了。前年,波斯人第二次进军,直接渡海而来,征服了几个城市后在马拉松被打败了。大流士、薛西斯两代波斯王吸取了两次失败的教训,为这第三次远征准备了整整十年,动员了波斯帝国的几乎所有人力物力,志在必得。客蒙在决定希腊前途、使波斯王逃回亚洲的萨拉米海战中作战勇敢,初次建立功勋。而后斯巴达将领恃功傲慢,他趁机以灵活的手腕把希腊联军指挥权从斯巴达人手里抢到了雅典手里。他率军反攻波斯,十几年的征战后,不但把波斯人的势力从希腊族人的区域全部驱逐了出去,还抢劫波斯领土,最终迫使波斯王签约:波斯军队在小亚细亚不得进入离希腊海岸一日马程的范围内,海军不得进入爱琴海区域。原组成联军的希腊各邦贪图逸乐,把波斯人从本土击退后就心满意足,不想再打仗。别的目光短浅的雅典将军试图强迫各邦出兵,客蒙却趁机让各邦只交钱,由雅典人代替他们当兵,于是各邦渐渐从盟友变成了纳贡的仆从。波斯帝国在东地中海一带的霸权从此被雅典帝国取代。
在为雅典征服那么多土地后,他自己也从卖姐姐还债变得富可敌国,可以对雅典平民尽情抛洒金钱。他家中每天都为穷人准备饭食。他的田地、果园拆除篱笆,任凭陌生人取用。他在雅典出门时总是带着一些身穿华丽衣服的年轻人同伴,遇上贫穷、穿得破烂的市民,这些同伴就把衣服与他们交换。这情形和后来罗马的凯撒很相似。凯撒也出身名门,穷得被债主四处追逼,然而靠着去高卢指挥军队的机会,狠狠抢劫了一通,既为罗马征服了高卢,又使自己变成了首屈一指的大富翁。对外战争委实是一本万利的发财法门。今天美国那些家族的发家背后也是类似故事,只是套上了“自由企业”的名目。
这是根据希罗多德的《历史》与普鲁塔克《名人传》中的相关记载摘录出的米太亚德家族的故事。雅典从小城邦变为帝国,与米太亚德、客蒙父子两代的功业是分不开的。米太亚德为雅典人击退了波斯帝国第一次进犯,使畏惧波斯武力、犹豫不决的雅典人坚定了抵抗的信心。而客蒙,变守为攻,用普鲁塔克的话说,“别的将军都只是率领他们击退敌人防止灾祸,客蒙却能率领他们侵入敌境,进行掠夺,并取得新领土作为定居地。”“在客蒙当将军时,海上四百斯塔狄昂(大约70公里)之内没有一个波斯人的信使,甚至没有一匹波斯战马的踪迹。”客蒙在大约前年,死于最后一次征战中。那次征战的目的是和波斯争夺埃及、塞浦路斯。他希望使希腊人从内斗中转向团结一致的对东方的作战,最终摧毁波斯霸权,把已知的亚非拉地区都置于希腊族的统治下。东方有那么多的财富,拥有它们的却是那么懦弱的人民,希腊人为何不合力去抢劫东方,却在本土为点蝇头小利对同族人大打出手呢?对东方的这种雄心贯穿了相继兴起的西方各族二千年来的历史。亚历山大、罗马人、中世纪的欧洲君主不用提了。英法百年战争中,圣女贞德在写给英国将领的劝降信中也暗示:英法两国领主们不要在本土斗殴,她可以带领他们去东方。“贝德福公爵,少女为你祷告,但愿你不要自取灭亡。只要你公正地对待她,你还可以和她协同作战,我们法国人就将做出天主教世界从未有过的最杰出的壮举;如果你不干,你很快就会受到惩罚,使你悔恨自己所造的大孽。”这虽然是一个天主教圣者以信仰的名义发出的号召,不同于古典时期赤裸裸的抢劫东方的号召,贞德也是个不识字的乡下牧羊姑娘,不可能知道希腊罗马异教时代的征战;但不能不说是对由客蒙开始的雄心的继承。
客蒙死后不久,希腊族就陷入了他竭力想要避免的全面内战,再无人能恢复他开创的帝国。
三
阿尔克迈翁家族的谱系如下。
古代西方城邦,最初都是王权制。国王是率众人建立城邦的领袖,他死后人民就奉他的子嗣为王。但后代国王迟早在某个时刻会妄自尊大,把自己凌驾于众人之上,于是大贵族们合力废黜他,由他们组成议会共掌政权。再后来,伴随城邦的发展,各种内外危机出现,发生党争,其中一派就拥立某个有足够威望的人当领袖来结束党争,贵族寡头制变为僭主制。
僭主与国王的区别:总的说,国王是贵族共主,僭主是独裁君主。国王的祖先与贵族的祖先一起通过殖民或征服的方式建立了城邦,并且功劳最大所以当王。他继承祖先王位拥有无可置疑的合法性。僭主却是在某种内战中趁乱上台的,不具备合法性。国王的权力只限于指挥作战和国家礼仪代表,是总司令兼立宪君主。国内外一切大事的决定权都在贵族元老院手中。僭主却拥有无限制的权力,可决定国内外一切事务。国王无法迫害公民(贵族),因为他的军队就是由这些公民组成的,他怎么能让这些公民自己迫害自己?僭主却可以迫害任何臣民,因为他的军队是由雇佣兵、他的朋友亲信、受到他家族恩惠的人组成的,是他的私家军。僭主为了统治的稳固,一般不会这么做,但他确实有能力这么做。而国王想这么做也没能力。
大约在前年,雅典发生了第一次僭主危机。僭主的出现,总是伴随着国内外的危机。这时的雅典,在外部,与科林斯地峡北端的麦加拉城邦为争夺萨拉米小岛断断续续打了很久的战,人民疲倦之极,该战该和莫衷一是;在内部,被称为“六一汉”(土地收成的六分之五归地主)的雅典平民不甘为奴,渴望向富人夺权。一个叫库隆(Cylon)的贵族带人占领了卫城,试图用武力夺权。他是麦加拉僭主的女婿。麦加拉僭主显然试图通过他的女婿来使两国间的领土纠纷获得一个有利于麦加拉的解决。
(注:萨拉米岛位于雅典与麦加拉下方海域的中间,后来希波大战中著名的萨拉米海战即在此附近发生。前年,希腊海军退缩此岛与大陆间的狭小海峡中,引波斯海军来攻。这与温泉关的陆战有相似之处,波斯军一次只能出动有限的战舰上前交战,无法四面包抄来发挥数量优势,是以大败。薛西斯误以为必胜,派出一队陆军登陆萨拉米岛,准备击杀落水后游向岛上的希腊人,结果反被全歼。)
(注:卫城是雅典城中的一块地势险峻、三面悬崖的高地,雅典娜神庙所在地,城中之城。外敌入侵雅典,只要卫城未破,雅典人就可以从卫城中伺机出来收复城市。而历次政变者,也都以占领卫城开始。古希腊罗马的史书中多次提到卫城攻防战,这是古代西方城市的普遍防守建筑,并非雅典独有。)
库隆的僭政企图遭到了雅典人的抵抗。掌权的九执政官带兵包围了卫城。在长期的包围后,政变者粮食耗尽,逃进了雅典娜神庙。执政官们以保证人身安全的承诺哄他们出来,在路上把他们都杀了,大概还有逃回神庙的,在混乱中被直接杀死在神庙里。解决这群政变者的九执政官之首是美伽克列斯(Megacles)。这是在史书中最早记载的阿尔克迈翁家族的人物。
(注:城邦内争中的失败方逃进神庙求庇护是古希腊政治中常见一幕。这种庇护权后来被天主教的教堂和修道院继承。)
但库隆家族显然也势力庞大,政变虽然未遂,后来却以渎神罪起诉对手。执政的阿尔克迈翁家族被判永世流放,连死者的坟墓都被挖开,遗骨被扔了出去。阿尔克迈翁家族当在不久后与各派贵族和解,回到了雅典,但“被诅咒者”的罪名一直跟随着这个家族,每次党争,都被对手抬出这个罪名来要求驱逐。
美伽克列斯一世的儿子是阿尔克迈昂。据说吕底亚王国的国王克洛伊索斯(在波斯帝国兴起前统治小亚细亚希腊族的国王,后战败,投降居鲁士)派人来希腊求神谕时曾得到阿尔克迈昂的大力帮助,因此馈赠给了阿尔克迈昂一大笔钱财,使这个家族更加富裕。克洛伊索斯大王与米太亚德家族也有关联。米太亚德一世在凯尔索涅斯的征战中曾被蛮族俘获,克洛伊索斯派人去恐吓蛮族,逼他们释放。当时各城邦的这些名门人物显然都互有联系。
阿尔克迈昂的儿子是美伽克列斯二世。他年轻时,希腊世界发生了一件“比武招亲”的盛事。强大的希巨昂(Sicyon,另译西息温,伯罗奔尼撒半岛北端城邦)僭主克里斯提尼(Cleisthenesis),在奥运会上夺得战车比赛桂冠,接受万众欢呼之际,发布公告:请全希腊的优秀人物都来他家中,他要在他们中挑选一个最优秀的,把女儿嫁给他。全希腊的名门贵胄,从希腊北部的的贴撒利亚地区,到隔海的意大利地区,都来到了希巨昂。克里斯提尼首先询问这些年轻人的家世门第,然后让他们进行体育竞技,最后考察他们在日常生活中的言谈风度。门第显然是最重要的。体育竞技则是贵族的日常锻炼,也是贵族的一种身份标志。这些名门贵族,如米太亚德一世和客蒙一世兄弟,包括克里斯提尼自己,都得到过奥林匹亚运动会的冠军。在史诗《奥德修斯》中,有人怀疑奥德修斯的贵族身份,奥德修斯抓起个铁饼来呼呼一扔,比那些人见过的都远,用实力让所有怀疑者闭嘴。可见这是神话时代就有的传统。门第显赫,加上优秀的体育运动能力,再加上良好的教养,就是一个希腊世界里完美的年轻人。克里斯提尼考察了这些王孙公子一年,最终选中了阿尔克迈翁家族的美伽克列斯。别的求婚者,他每人给了一塔兰特白银以表谢意。和强大的希巨昂僭主家族的联姻,使阿尔克迈翁家族的门第更加显赫,美伽克列斯二世的儿子没有用祖父名字,改用外祖父名字,说明希巨昂僭主家族的门第更高。
库隆当年的政变虽未得逞,但雅典的内外危机并未解决,迟早要迎来第二次僭主危机。在前年左右,出生于中等世家、后来被称为“希腊七贤”之首的梭伦,在危机中出任执政官。他为雅典立法,废除了现存的一切债务,并禁止了人身担保的借贷,防止富人将还不出债的平民卖为奴隶;但同时,国家大权仍然掌握在贵族议会手中,平民的政治权利极其有限。这是一个中庸方案,暂时缓解了危机,同时使得双方都很不满。富人认为梭伦让他们吃了大亏,穷人要求梭伦带他们重分土地。在危机中,很多人希望梭伦出任僭主,梭伦拒绝了,游历东方以逃避国内的混乱。
梭伦不肯当僭主,自然有别的人肯干。前年左右,僭主庇西斯特拉图(Peisistratus)出现了。这时两个贵族党派海岸党与平原党正相争不下。海岸党的首领就是阿尔克迈翁家族的美伽克列斯二世。庇西斯特拉图取得了山地平民的支持,组织了山地党。他占领卫城,第一次试图当僭主。两个贵族集团不久就联手把他赶跑了,但赶跑他后,两党又争闹不休,美伽克列斯二世受不了这种局面,便和庇西斯特拉图结盟,庇西斯特拉图娶他女儿,而他支持对方当僭主。这个盟约没维持几年。据说庇西斯特拉图因为阿尔克迈翁家族是被诅咒者的缘故,没有和他新妻子进行正常交合,以免生下子女。美伽克列斯二世发现此事后大为愤怒,又与平原党联手。庇西斯特拉图家族逃出雅典,在外秣马厉兵,准备了十年后,重新杀回雅典。贵族党的统治显然不得人心,雅典城里和各市镇都有人前来援助他。贵族党的军队被轻易击溃。阿尔克迈翁家族逃出雅典。
庇西斯特拉图统治了将近二十年,在前年去世。继任僭主的他的儿子们却不像父亲一样得民心。在他们的一个兄弟被刺后,他们怀疑这是贵族谋反的阴谋,统治变得暴虐无比。雅典的贵族人人自危。米太亚德家族的客蒙一世便在此期间被暗杀。阿尔克迈翁家族联合别的流亡者一直试图打回雅典,现在看到僭主失去人心更想这么做。但这时的庇西斯特拉图家族实力雄厚,已不是几十年前需要与他们结盟才能当政的小僭主了。阿尔克迈翁家族多次尝试都告失败,后来在雅典附近的山上立起一个堡垒,也被庇西斯特拉图家族攻破了,损失极其惨重。靠自己力量既然不行,阿尔克迈翁家族便贿赂德尔菲的女祭司,不管斯巴达人什么时候为什么事来求神谕,都要求他们去解放雅典。敬神的斯巴达人本来与庇西斯特拉图家族关系不错,但在神谕的长久鼓动下,终于在前年派兵推翻了雅典的僭主。阿尔克迈翁家族胜利回到了雅典。
结束了僭主统治后,雅典又陷入了两群贵族的内争。美伽克列斯二世的儿子,与外祖父同名的克里斯提尼二世,是其中一党的领袖。他在党争中失败,便转而寻求平民的支持,进行了著名的民主改革与部落改革。民主改革使公众的议事权不再受财产与门第限制,部落改革打乱了自古相传的按血缘、氏族划分的部落,使选举不再受氏族因素控制。他的对手恐慌下找来了斯巴达军队,翻出“被诅咒者”的罪名要求驱逐阿尔克迈翁家族。阿尔克迈翁家族第三次逃出雅典,但为期只有几天。斯巴达军队试图解散民众议会,建立贵族寡头政权,遭到了民众抵抗。斯巴达军队和雅典寡头党人被围困在卫城,三天后与民众达成协议离开。民众召回了阿尔克迈翁家族作为自己的领袖。
(注:围绕雅典政变,斯巴达在外交上显然很失败,出钱出力,损兵折将,最后不但没能在雅典建立起一个亲斯巴达政权,反被当入侵者赶了出来,可谓奇耻大辱。为了推卸责任,斯巴达也发生了内讧。先是阿尔克迈翁家族贿赂德尔菲女祭司的事曝光,斯巴达人受了欺骗更加恼怒。然后为首的国王克列欧美涅司执意要惩罚雅典人,把亲斯巴达派护送回去当僭主。他的同僚国王与他意见不合,他便贿赂德尔菲女祭司,假借神谕把对方赶下了台。下台的国王戴玛拉托斯愤怒下投奔了波斯,在后来的希波战争中是薛西斯身边的谋士。波斯王给他的封地在小亚细亚,因此百年后,小居鲁士召集小亚细亚军队和希腊雇佣军前往东方争夺波斯王位,他的后代也在这支军中。
克列欧美涅司的运气也不好。此次假神谕事件也被曝光,国内大哗。他见国人不服,一气之下逃到临近城邦,召集当地人效忠自己,图谋叛乱。斯巴达人连忙召这位骁勇的国王回国继续当王来安抚他。斯巴达以优秀的武士闻名,后来的两百年内,各邦有战事都欲找斯巴达人当将军,在第一次布匿战争中迦太基人还雇佣了个斯巴达将军。但这群武士也以极端的傲慢、粗暴闻名,没有一个将领不被他们带着打胜仗的城邦痛骂、并在战事结束后就赶走的。国王当然更加傲慢,受了倒霉事的连番打击,虽然归国挽回了面子,还是愤愤不平,导致精神有些失常,在街上见着谁都肆意打骂。斯巴达人囚禁了他。他在狱中竟用刀把自己割成一条条,以这样令人钦佩的方式自杀了。克列欧美涅司的同父异母兄弟列奥尼达继承王位,即是温泉关战斗中牺牲的著名斯巴达王。列奥尼达的王后是克列欧美涅司的女儿。)
这是在驱逐僭主后的四五年内发生的事。这时期,波斯的大流士一世正在东征西讨,巩固波斯帝国。再过几年后,前年,小亚细亚发生爱奥尼亚起义,雅典人派了二十艘船前去援助同胞了一阵。波斯王镇压了起义后,对这群敢来捋他虎须、自称为“雅典人”的家伙极为愤怒,决意复仇。于是有了希波战争和雅典帝国的兴起。
美伽克列斯二世的另一个儿子,克里斯提尼二世的兄弟,是希波克拉铁斯。希波克拉铁斯生一子一女。女儿阿伽莉斯特(Agariste),与她祖母,也就是希巨昂僭主家的公主同名。阿伽莉斯特二世嫁给了克桑提波斯(Xanthippus),生下的儿子便是伯里克利。克桑提波斯是前在米卡尔(Mycale,米利都附近,萨摩斯岛与小亚细亚大陆间的海角)和塞斯特斯(Sestos,达达尼尔海峡北岸堡垒)战胜波斯人的雅典将军。
克桑提波斯的父亲,也就是伯里克利的祖父,阿里普隆,就是趁着米太亚德重伤回国,在民众大会上控告他,害他死在监狱里的人。作为阿尔克迈翁家族的姻亲,他控告的背后是谁在和米太亚德过不去,很明显。
希波克拉铁斯的儿子是美伽克列斯三世。美伽克列斯三世的女儿嫁给了一位贵族Clinias,生的儿子便是亚西比德(Alcibiades)。
四
伯里克利(Pericles)生于前年,比客蒙晚一辈。他年轻时曾小心谨慎地远离政坛,因为老人们都说他与从前的那位僭主庇西斯特拉图在容貌、身形、言谈风度上很像。他这种名门中的优秀人物,都是潜在的僭主,本就易遭掌权的平民猜忌,若再在讲坛上让人发现容貌言谈像僭主,简直自寻死路。
三十多岁时他开始进入政坛。那时在希波战争初立下功勋的上一代人物相继去世,客蒙率雅典人南征北讨,声望正隆。贵族派因客蒙的声望正得势。伯里克利选择了民众立场。阿尔克迈翁家族半个世纪前曾与民众结盟,他这样做大概算继承政治遗产。何况客蒙声望如此之高,他选择贵族党怎么也无法超过客蒙。
他家族虽然是豪门,但财富是无法与成日在外打劫波斯人的客蒙相比的。比赛撒钱他必输。所以他狡猾地依靠辩才,在议会里通过各种增加平民福利的法令。客蒙的钱财虽多,可是雅典国库的钱更多。通过向民众抛洒国库的钱,伯里克利成功地抵消了客蒙的钱财对民众的影响。
从政十余年后,他依靠公众事务中表现出的兢兢业业,使自己成为平民党的首领,左右了议会。前年左右,他操纵民众以里通斯巴达的罪名把客蒙放逐了。客蒙崇尚斯巴达人的简朴、坚毅、不受财富左右的生活,不喜爱花花绿绿、酒色满城、遍布投机商贩、谎言、欺诈的雅典。他教训人民的风气败坏时,总是用这种句式,“……可是斯巴达人却不那样。”客蒙的对外政策是联合斯巴达人共建希腊族帝国,可是斯巴达人对日益繁荣的雅典越来越猜忌,雅典平民党的好战分子恨不得立刻毁灭斯巴达,两国矛盾越来越深,客蒙的和平努力终告无效,本人也因这种政策的失败而被流放了。伯里克利打击客蒙不遗余力,立法要求父母双方都是雅典公民的人才能获得公民资格。客蒙的妻子并非雅典人,这样他的子女就都被剥夺了公民资格,客蒙家族再也不能在政坛上跟他为难。可叹的是在后来的瘟疫中伯里克利的几个合法儿子都死了,不得不废除这条法律来让私生子继嗣。
再不久,客蒙的亲戚,接替客蒙的贵族党领袖修昔底德(不是那个著名的历史学家)也被伯里克利流放了。贵族党再也没有人物可与他抗衡。伯里克利从此独掌雅典军政,一直到前年在瘟疫中去世,以民主的名义当了近三十年的国王。
(注:后来雅典在与斯巴达的一次战斗中吃了败仗。战前客蒙带着朋友前来欲为母邦效力。他自己被以斯巴达奸细的罪名赶走,但他的许多朋友留下,在那次战斗中英勇牺牲,洗刷了里通斯巴达的罪名,民众败仗之后也思良将,伯里克利在前左右顺应民意召回了客蒙。但贵族党大势已去,客蒙在政坛上已无能为力,和斯巴达订了个五年和约之后,带兵出征塞浦路斯,希图为国家再立一次功劳,病死于半途。)
客蒙以武功见长,为雅典帝国开拓疆土。伯里克利则以文治见长。令后世惊叹的雅典城内的那些宏伟的神庙、雕像、剧场、装饰,大都是在他治下建造的。他耗费巨额国库把雅典城装饰得富丽堂皇,除了增强雅典人的自豪感,留不朽名声于后代,有更实际的考虑。从内部考虑,雅典帝国虽然豪富,但富裕的背后总是贫富分化,这些工程可以使雅典平民人人有活干,等于变相地把国库的钱撒给雅典平民。从外部考虑,雅典人享用各邦贡金,其实无需任何劳动就可以吃喝不尽,但淫逸必生恶习,必须让雅典人有发泄精力的合理渠道。客蒙的方式是领雅典人去东方抢劫。但是伯里克利并非客蒙那样的猛将,主要精力也必须放在照管国内政务上。如果派别人领兵去东方,能力低于他的,他不放心;能力高于他的,获得战功后就可能在议会里成为第二个客蒙,他更不放心。更何况,“雅典人民”是一个耳根极软的昏君,今天认为某人是忠臣,明天被人一煽动又觉得是奸臣,后天突然表示悔意,可是悔恨的泪水还没干,大后天又会听信献策:杀杀这人的傲气,可以防止他有谋反(僭主)之心……伯里克利必须天天呆在雅典的朝堂(议会)上,保证“雅典人民”不会听信他的政敌。客蒙使雅典城堆满了从东方抢来的金银财宝,尚且不免被他流放。他要是常年领兵在外,怎么能保证政敌不在朝堂上说动“雅典人民”流放他呢?所以在国内大兴土木是唯一的选择。
把贵族党打击得一蹶不振,保证朝堂里都是自己人在主事后,伯里克利才开始指挥军队。他的征战中,最著名的是在前年出征叛乱的萨摩斯岛。他采取围城战术,和萨摩斯人对耗粮食,士兵却不耐无所事事,纷纷来请战。九个月后萨摩斯人粮尽投降。这是他最自豪的一次出征,因为萨摩斯人和雅典一样拥有强大的海军和雄厚的财富,并非不能与雅典霸权一争高下,战事若稍有不测,整个小亚细亚的纳贡邦都会跟着叛乱,而他只花九个月就平定了。此后萨摩斯岛成为雅典在东方的军事基地,霸权的基石。驻守这个岛的海军存在,小亚细亚各邦就只能纳贡,雅典帝国就存在。萨摩斯岛的驻军在前年覆亡后,雅典帝国就覆亡了。
他的整体策略,是好好消化半个世纪来雅典帝国获得的疆土。爱琴海周围各邦虽然低头纳贡,但都未真正服气,叛乱时有发生。希腊本土还存活着一个强劲对手斯巴达,只要斯巴达未降伏,各邦就都还抱有等斯巴达人来解放他们的念头。伯里克利相信时间在雅典人一边,只要稳守这种基业下去,雅典实力越来越强,贫穷保守的斯巴达武士迟早不是他们对手。那时一统希腊,才可放心往外扩张。为了这个目的,他曾年年花钱贿赂斯巴达的掌权者,以拖延和斯巴达的决战。
他的国人都是狂妄短视的,尤其是那些无知的平民,在少壮派的煽动下渴盼扩张。扩张就意味着抢劫,意味着他们可以一夜暴富。他们的目标不仅是东方,还包括西西里、迦太基、非洲。伯里克利活着时,一直牢牢地约束着雅典人的这种野心。在决定与斯巴达开战的演说中,他还告诫民众,“只要你们在战争进行中,下定决心,不再扩大你们的帝国,只要你们不主动让自己陷入新的危险中,我还可以举出许多理由来说明你们对于最后的胜利是应该有自信心的。我所怕的不是敌人的战略,而是我们自己的错误。”
伯里克利与诸葛亮很像。都以政事见长,而后军政大权集于一身,亲自出征时,也都极其小心谨慎,绝不打冒险的仗,务求步步稳固。伯里克利侍奉的君主,那个“雅典人民”,与刘阿斗也很像。客蒙却是与曹操一样充满冒险气概的枭雄,有五六成把握就敢出战,信奉狭路相逢勇者胜,他有困难,敌人也同样有困难。对伯里克利与诸葛亮来说,他们是冒险不得的,军国重任系于他们一人之手,一个疏忽,国家就可能倾覆。对客蒙与曹操来说,败上一次有何要紧,多打几次赢回来就行了。大不了战死,但武士战死沙场也没什么可抱怨的。所以他们不惧冒险。
伯里克利死前,他的朋友们称颂他的战功,他却说,这些功绩别人也都可以办到,而他最伟大的功绩是:“没有一个雅典人因为我犯下错误而白白牺牲生命。”这显然是在指责以客蒙为首的那些将领,他们虽然战功卓著,使雅典人推崇,却是在拿雅典士兵的生命冒险来成就自己的功名。从前他从萨摩斯岛凯旋归来,接受雅典人的致敬时,客蒙的姐姐还活着,曾来讥刺他,“伯里克利,你的功绩确实惊人。你让这么多英勇的公民丧生,而他们并不像我的兄弟客蒙一样死在与腓尼基人和波斯人的战斗中,却死在攻打本是我们同胞的一个盟邦中。”他临死前恐怕是想起了这几句讥刺,下意识地为自己辩护。
伯里克利与各种学者交往密切。哲学家安那克萨哥拉斯长期居住雅典,作为他的精神导师。他曾与当时的著名诡辩学者普罗塔哥拉斯(Protagoras)花一整天讨论这样一个问题:有个运动员投标枪时误杀了一个人,应该对此事负责的,究竟是那根标枪呢,还是那个运动员呢,还是赛事的组织者呢?伯里克利的大儿子因他治家简朴,不肯供给太多金钱,而与父亲不合。他把这事当成他父亲荒唐可笑、精神失常的表现抖露给公众,大加嘲弄。但我们从中可以看出,伯里克利是一个知识广博、心胸广阔的人物,不是一个汲汲于眼前的利益事功的肤浅统治者,所以能开创雅典的全盛时代。客蒙这种贵族武士武功虽盛,在这点上就无法与他相比了。而他的继承者们,像他的儿子一样只有庸人的头脑,想维持这个帝国是很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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